無望之山

“新入山的弟子都已經送往凡界了?”

一間昏暗的宮殿內, 一道平靜中暗藏着波瀾的聲音自屏風後傳出。

而正單膝跪于屏風前的,則是一名看不清面容的黑袍男子。

“是。”

黑袍男子的聲音很啞,但并不是尋常人聲音的那種沙啞。

反而, 像是被人灌了藥。

兩扇輕合着的屏風朝兩邊退去, 一張木制的桌椅連同正擦拭着劍的女子,一起闖入了黑袍男子的眼簾。

黑袍男子的頭, 垂得更低了。

“可有何異常?”

那擦拭劍的女子同樣帶着面具。

黑袍男子雖看不清她的神情, 卻能聽出她言語間的冷意。

心知這女人的毒辣, 也明白這女人表面越是平靜,就代表心裏越是憤怒。

這讓黑袍男子的眉心不由得蹙了蹙。

自打三千年前他被這女人要挾, 被迫成為她手中的利刃以來, 他還從不曾見過有何事能讓這女人露出這樣的神情。

心中思緒雖是千回百轉,但黑袍男子面上卻是不顯。

他的語氣平靜得一如往常,連語調都沒有絲毫變化。

仿佛一個沒有感情波動的傀儡。

“回主上的話,暫未發現異常。”

沒有回答, 沒有質疑, 那女人依舊不緊不慢地擦着自己的劍。

昏暗的宮殿內, 此刻唯有一盞忽明忽暗的燭光在輕輕搖曳。

微弱的光掃過了黑袍男子冷硬的面具,也映見了女子眼瞳中那一閃而過的狠厲。

“擡起頭來。”

女人的聲音像一顆打破了平靜湖面的石頭,徹底将這一室的寂靜敲得粉碎。

黑袍男子依言擡起了頭。

只是,他仍舊是微微垂下了眼皮,并未敢直視女人的目光。

“呵呵呵……呵呵呵……”

見此情形,女人竟是笑了。

不大的空間內回蕩着女人尖利的嗓音, 刺耳的喧嚣幾乎透過了黑袍男子身上的每一個縫隙, 敲擊着他的神經。

令人厭煩的吵鬧。

不知過了多久, 女人終于笑厭了。

她似笑非笑地放下了手中的劍,走到了黑袍男子的跟前。

彎起一根指頭輕輕勾起黑袍男子的下巴, 女人俯視着他,道——

“松筠,你最好不要給我耍什麽花樣!”

女人一語,仿佛滔天巨浪,頃刻間将黑袍男子整個淹沒。

松筠?

他還配叫這個名字嗎?

黑袍男子的表情有那麽一瞬怔愣,但很快他就恢複了原樣。

“清織上神,您貴人多忘事了,奴才,名喚劍奴。”

聽得黑袍男子的話,清織卻并沒有笑。

她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危險之色,死死地盯着黑袍男子看了許久。

直到一炷香的功夫過去,也不見黑袍男子的神色有任何變化,她這才輕笑出了聲。

“無所謂了。”

清織尖利的指甲劃過黑袍男子的鐵面,發出了一道刺耳響聲。

她轉身走到了那盞微弱的燭光面前,對黑袍男子道:“商瞿那厮如今估計也和這燭火差不多了。”

“這點,你應該知道吧?”

心中僅存的一片柔軟之地再次被觸及,松筠沒有答話,而是轉了方向,重重地朝清織磕了個頭。

沉重地鐵面随着松筠叩首的力道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一絲鮮血,從面具的邊沿溢出,很快就将地面暈紅了一片。

“你放心,我不是我兄長,我和你一樣,都希望商瞿活着。”

清織看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燭光,言語似乎都染上了些許溫柔。

昔年的戰神商瞿早已失蹤,那是整個仙界人盡皆知的事實。

但仙界衆人不知道的是,商瞿的失蹤與青梧和司淵不同。

青梧和司淵是真正的下落不明,而商瞿,則是被人強行帶走了。

甚至,連息塵,都不知道。

“奴才,明白。”

松筠又再次朝清織重重一叩首後,這才起身走出了殿外。

全然并未在意松筠的離去,清織的目光仍是停留在那微弱的燭火上。

随着清織掌中的一道流光閃過,那支微弱的燭火也終于現出了它原先的模樣。

那是一盞命魂燈,是商瞿的命魂燈。

只要命魂燈一朝不曾熄滅,就證明,商瞿仍舊活在這個世間。

看着眼前命魂燈幾乎只餘下一絲的火光,清織的眼底罕見地閃過了一絲自嘲。

“商瞿,對你而已,凰羽就這麽重要嗎?”

“為了守住對她的承諾,你拼命也要保護她的女兒。”

“那你,又把我放在何地呢?”

清織的眼底閃着淚光。

此刻的她,脆弱又無助,像是沉進了沼澤的人一樣,害怕,卻又無法掙紮。

明明,我才是你的未婚妻啊!

難道那些海誓山盟,都不作數了嗎?

心知不可能得到答案,清織也識趣地沒有将最後兩句話問出口。

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命魂燈,轉身走進了裏間。

她一邊走,一邊輕聲道:“商瞿,如果那孩子死了,你是不是就能心無旁骛地留在我身邊了……”

·

中元節,凡界中人心目中的鬼界。

果不其然,一到這日,原先還熱鬧繁華的街道,轉眼間就變得冷冷清清。

只有幾片被風吹落的枯葉,還尚在地上飄蕩。

客棧內,祈願百無聊賴地坐在窗邊,數着時間。

這一次無望山下山執行任務的新弟子共有四十八人。

長老們将他們送入凡界後,便退回了不周山腳等候。

能拜入無望山成為弟子的,在同齡人中,皆是各有所長,也因此,他們自也有一份孤傲之氣。

這種孤傲之氣,使得他們大多自視甚高,一如凡界就各自分散,并不願結伴而行。

當然啦,除了祈願身後的床上,那個還在打呼嚕的家夥。

耳邊傳來的呼嚕聲越來越響,窗外的街道上早已無人,即使祈願開着窗,也沒法借外頭的喧嚣将這呼嚕聲給掩蓋下去。

見林不語那厮半點沒有收斂的意思,祈願簡直——忍無可忍。

正當祈願起身欲走到床邊,捏住林不語的鼻子将他強行喚醒時,一道清脆的敲門聲卻是忽而響起。

這個時候怎麽會有人敲門?

現如今明明已經是亥時了啊?

“這位客官,奴是客棧跑堂的,奉掌櫃之命來給您送點心的。”

見祈願久久沒有回應,外頭的人終是忍不住出了聲。

祈願清晰的記得,她與林不語初來客棧時,客棧的掌櫃的就曾對他們千叮咛萬囑咐——

中元節這一日,若無必要,絕不可在亥時後出門。

難不成是鬼?

那這鬼也忒倒黴了。

瞥見了一旁燃得火紅的燭光,祈願很是利落地吹滅了它,又将窗子關了,而後一腳踹醒了睡得正香的林不語。

林不語這陣子不知怎的了,自他上次昏睡醒來,睡着的次數是愈發頻繁了。

平日裏祈願也就随便他了,可現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還是得去完成一個任務才好。

“怎麽了怎麽了?”

被祈願一腳踢醒的林不語顯然有些迷茫。

他朝着四周的黑暗張望了一瞬,正想問祈願發生了什麽,就聽得外面的敲門聲再次傳來。

瞥了一眼隐約透進了月光的窗子,林不語小心翼翼地貼到了祈願身邊,弱弱的問道:“現下是什麽時辰了?”

“亥時。”

祈願并沒有看林不語,而是轉身拎起了乾坤袋将之牢牢地系緊在了腰間。

因着歲刑鋒芒太盛,如今的祈願尚不能堂而皇之地将它帶在身邊。

衆人皆知,無望山新弟子們下山是助地府鬼差們,這也就給了祈願行動的機會。

“都亥時了!那鬼市不是……”

林不語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祈願丢過來的一個眼刀給打斷了。

自顧自地收拾着自個兒,祈願瞥了一眼林不語道:“本來還想順便帶你把任務做了,但你要是實在怕,你就呆在這兒等我,我給你設個結界,保證你沒事。”

祈願此話一出,林不語立刻就反駁了。

“我才不怕呢!而且我的隐匿術可強了,說不定還是我保護你呢!”

話音才落,林不語就趕忙将衣裳穿仔細了,生怕祈願到時候溜得太快,真把他一個人丢這客棧裏。

“話說回來,門口的那個鬼怎麽解決?”

穿戴完畢,林不語看着桌邊悠閑喝着茶的祈願小聲問道。

祈願瞥了林不語一眼。

那眼神,即使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林不語也能察覺到她的嫌棄。

“我也沒說錯吧……”

林不語一邊小聲嘀咕着,一邊想偷偷打量祈願的神色。

只可惜,蠟燭被祈願吹滅了,現下的屋內,黑得緊。

一把将林不語拽到了身邊朝外走去,祈願道:“抓去給鬼差不就好了。”

祈願和林不語這次的運氣很不錯,前來敲他們門的這個鬼差顯然是個初出茅廬的。

——很沒有經驗。

為什麽這麽說呢?

實在是因為他太不經吓了。

祈願剛亮出兵器,還沒來得及出手呢,他就吓暈了。

就連林不語這厮都是愣在了當場,直嘆現如今這個年歲,連鬼都是有賊心而沒賊膽。

一桶涼水将那小鬼喚醒後,在祈願的半威逼,半利誘的哄騙下,那小鬼最終還是老實地将鬼市的地點告訴了她。

随後,祈願利落地将小鬼一捆丢到了林不語手裏。

“喏,你的任務。”

無望山新弟子此次下山,至少也要抓到一只惡鬼交給鬼差。

但若實在沒有抓到,找到一件鬼氣濃郁的寶物也算是完成任務。

想到這裏,又想到了乾坤袋裏的歲刑,祈願心下也有了打算。

眼前這個小鬼雖然不算窮兇極惡,頭一次溜出地府也不過是因為囊中羞澀,想吓唬一戶人家給他燒點紙錢。

哪曾想他運道不太好,好死不死第一個就敲了祈願的門。

只好成了捆仙索下的‘囚徒’了。

“我也要去鬼市!”

似乎是預料到了祈願的下一句話,林不語趕在她前頭開了口。

“你确定?”

祈願看着林不語,有些猶疑。

鬼市,顧名思義,乃是惡鬼之王召開的集市。

尋常時日不會出現,只有在中元節這一日才會在凡界昙花一現。

入鬼市者,既有鬼魂,也有凡人,甚至于有不少仙人都混跡其中。

那鬼王曾言,只要有足夠的報酬,就能滿足人一個心願。

但傷人性命的要求并不包括在其內。

因此,每年入鬼市的人幾乎是數不勝數。

即使是為捉鬼而來的無望山弟子,也是決計不會去招惹鬼市的。

畢竟,這鬼市幾乎可以算是一個灰色地帶,只要他們不随意傷人性命,破壞天規法則,三重天與地府就能容得下他。

順利地将小鬼交到了鬼差手中,林不語跟在祈願後頭,他們七拐八拐地穿過了許多小巷,這才終于看見了一條布滿紅燈籠的小道。

沿着滿街的紅燈籠瞧去,依稀可見那盡頭之處,人來人往的繁華。

林不語:“這就是鬼市啊!”

祈願:“怕了就回去。”

林不語:“我才不怕呢!”

“诶!等等我呀!”

祈願率先朝前走去,林不語趕忙小跑着跟了上前。

搖曳的燈籠下光線明媚而溫暖,頃刻間就将祈願與林不語兩人籠罩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