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不出所料, 林不語這次又昏睡了。

比上次睡得更久,睡了六天。

他就那樣蓋着被子平躺着,臉色蒼白得唬人, 若換個人來看, 只怕都要以為他是被從亂葬崗裏挖出來的了。

但好在有了上一次的經驗,祈願這次到沒有慌。

她先是試了試他的鼻息, 見還有氣兒, 就忙不疊地找稻草去了。

畢竟, 若是沒有實體只是施法幻化的話,那人物的動作就未免死板些, 祈願思來想去, 還是得給這個‘林不語’搞個稻草身。

可在仙界,稻草這玩意兒不好找,祈願不知偷摸闖了幾家種植靈稻的人家,這才找出了那麽幾堆。

材料有了, 而後祈願就将之紮成個稻草人的模樣, 再給它變了張和林不語一模一樣的臉, 每日領着這個假人兒臉不紅心不跳地去上課。

因着祈願道行深,這一來二去,倒也沒給旁人看出異常。

那日午後,陽光正好,清風徐徐,祈願恰好下了課, 領着‘林不語’一路有說有笑地回了屋舍。

也當真是趕巧了, 祈願才将門合上, 一回頭,就見‘真林不語’不知何時坐起了身, 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和那個‘稻草人林不語’。

祈願的心咯噔了一下,連帶着手裏的術法都是松了下來。

沒了祈願的法力支撐,那個稻草人雖看着還是林不語的模樣,可眼睛裏卻沒有半點神采。

頗像話本子裏形容人呆板的——死魚眼。

“你倒是真挺聰明的哈!”

林不語看着祈願,氣不打一處來。

要說祈願找個稻草人捏了個假的他這一事,林不語倒還不怎麽生氣。

畢竟他們要想不露出破綻,他昏睡的這幾天就必須要有人替他去上課。

雖然祈願這個稻草人着實是捏得有些潦草了。

看着林不語起起伏伏的胸口,祈願只以為他是嫌棄這稻草人捏得潦草,眨巴眨巴了眼就開始解釋。

“我是學劍的,又不是學捏泥人兒的!”

“而且你看,他還挺聰明的呢!”

言罷,祈願還不忘動動手,用法力驅使着稻草人,讓他在屋子左右走走晃晃,還讓他朝活的林不語笑了笑。

雖然,那假林不語笑得怪瘆人的。

“羅剎!”

林不語更氣了,那原先還蒼白的小臉都跟着漲出了一抹紅。

也不知,是病的,還是惱的。

仔細地瞅了一眼門外,見四下無人,祈願這才轉回了身。

“你且小點聲!沒得将人引來了,那你這六天不是白睡了?”

顧不上去看林不語的神色,祈願趕忙将稻草人妥帖地藏了起來。

她原是想将稻草人用過後就銷毀的,但想到林不語這厮每次用完那隐匿術都會沉睡好幾天,為免她再去挨家挨戶地尋稻草,她這才決定将這假人給留了下來。

可祈願沒想到,當她轉身走回屋子裏時,林不語的那張臉卻更黑了。

“誰又招你了?”

祈願問得頗有點小心翼翼。

林不語沒說話,只是對着祈願使了使眼色。

祈願看懂了表層的意思,沒看懂內裏。

但或許是因着這次害林不語昏睡了六天有些愧疚,她雖然心裏犯着嘀咕,還是依着林不語的意思走到了他身邊。

“喏,可以說了吧!”

祈願嘆了一口氣。

走得近了,祈願這才注意到林不語眼底冒着的小火苗。

這家夥生氣了?

為了個稻草人?

不至于吧?

祈願這廂還在為了林不語不知何處來的脾氣犯嘀咕,林不語那廂已經忍不住開口了。

“羅剎!”

“你快給我松開!”

“你不知道人有三急的嗎?”

被林不語這麽一吼,又見他在原地掙紮卻始終動彈不得,祈願這下總算是明白這家夥為什麽生氣了。

很是迅速地給林不語解了咒,祈願半是無語半是心虛。

“你也不知道直接點說……”

“白耽誤這麽多功夫!”

心急着去茅房的林不語才沒心思跟她扯這些,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祈願仰天長嘆了一聲,旋即又開始思索起了該怎麽說才能讓林不語這厮再幫她一次。

“你不能又要拆了哪個地方吧?”

林不語一回到屋內,就見祈願殷勤地迎了上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林不語一向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

尤其是放在祈願身上。

“這次我可不跟你去!”

林不語特意坐得離祈願遠了些。

想到剛才憋得渾身發顫的樣子,林不語不禁又丢給了祈願一個眼刀。

就連坐的位置,他都下意識地往後又移了移。

我又不會吃了他!

祈願很是氣惱,但想起她還需要他的幫助,也就沒吱聲,而是轉口說起了他昏睡的這六日發生的事來。

劍冢的事情,不可謂不大。

連帶着三重天都派了好幾撥人下來探查,甚至于連息塵最信任的下屬都派來了。

至于息塵為什麽沒親自來,祈願猜測,應該是他昔年和酌兮兩相對抗時的傷還沒好全乎吧!

“你現在懂了我為什麽給你下定身術了吧?”

祈願試探地問道。

哼哼了兩聲,林不語道:“勉強吧!”

祈願氣結,想給他拎起來打一頓,可看到他還未完全恢複的臉色,想了想還是算了。

正當祈願準備繼續将故事講下去之時,就聽林不語又道——

“他們查不出來的。”

林不語撐着下巴,一臉的無所畏懼。

斜了他一眼,祈願不由得輕笑。

“你倒真有自信。”

不過這一點,林不語倒真沒說錯。

饒是三重天派了那般多人下來,就算清織幾乎将整個無望山都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能查出什麽不妥來。

但許是因着事情拖了太久,三重天的人越來越心慌。

于是在息塵第三次派人來到無望山時,也将他的口信一并捎帶給了清織。

那一次,清織險些就要按人頭一個一個的查了。

祈願倒是不怕,只要她不願,清織從她身上那是半點都查不出來,但‘林不語’就不同了。

那時的他,稻草人一個。

“最後為什麽沒查?”

就像所有聽故事的人一樣,林不語很是好奇故事的結尾。

話語被打斷了,祈願一時沒反應過來。

她有些奇怪地瞥了林不語一眼道:“你怎麽知道沒查?”

林不語時常覺得祈願這厮的腦子時靈時不靈的。

比如現在。

目光在自己和祈願身上來回轉了一轉,林不語才道:“要是查了,你就該去亂葬崗撿我的屍首了。”

林不語:“哪裏還有功夫在這裏給我講故事。”

說得倒也是……

祈願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也就沒再糾結這事,繼續給他講起了這幾日的事情來。

祈願作為說書人講得雲淡風輕的,但林不語這個聽衆卻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早從祈願講到他們一群新弟子被拉到道極場上,由清織一個個檢查開始,林不語就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你怕甚?不是沒查嗎?就算查了我也不會讓你死的。”

祈願好笑地看着林不語,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哪是怕死,我是怕……”

嘴快了險些說漏了一些事,好在林不語反應迅速,停得很及時。

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祈願起先還有點心理不舒服,但旋即卻又想明白了,只是啧了一聲,卻沒再多問。

林不語這厮有秘密,祈願很肯定這件事,但她不會去多問。

畢竟,她也沒對他全然坦誠啊……哪裏有資格去要求別人呢?

這廂兩人正說着話呢,前來接引他們的弟子就已來到了門外催促。

“羅剎師妹,不語師弟,咱們該出發啦!”

接引弟子的聲音傳來,祈願這才猛地回過了神。

方才顧着給林不語這厮講故事,倒是把正事給忘了!

祈願暗悔。

一個翻身跳下了榻,祈願利落地扯下一旁衣架子上的衣裳徑直朝林不語丢去。

祈願:“等會和你解釋,我先出去拖延一會兒時間,你快點收拾好了出來。”

言罷,祈願匆匆忙忙地就出了門,一邊走還不忘一邊抹黑了林不語一把——

“師兄再寬限些時間吧!那混小子貪玩,踩泥坑裏濺了一腿的泥呢!可得換身衣服再出門。”

聞得祈願的話,正換着衣服的林不語險些沒一個踉跄摔倒在地。

什麽叫他貪玩啊!

明明是她給他施了定身術好不好!

要不然他今天早上就能起來了!

林不語越想越氣,一門心思想去找祈願理論,動作也快了不少。

祈願覺得,林不語這厮的氣性是越發的大了。

難哄得很!

比如說這次,即使她哄了他一路,這厮竟也不忘給她臉色瞧。

氣得祈願打定主意,要晾他一晾。

中元節,是凡界一個較為重大的節日,也是地府裏那些不願轉世的鬼魂們,唯一能再次前往陽間的日子。

都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鬼魂多了自然也就有了好惡之分。

而在中元節下凡,幫助地府的鬼差們維持秩序,防止惡鬼傷人,這是無望山歷來的規矩,從商瞿在的時候就有了。

算是一個給新入門的,道行還尚不深的弟子們的一次歷練。

若是放在以前,祈願是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參加這一場試煉的。

畢竟,以前的她未飛升時長居天道殿,一出天道殿就是上神身份。

讓一個上神去捉鬼?

那不如去逮幾個魔族。

新弟子出山,為免他們的飛行速度良莠不齊,無望山的長老們倒也幹脆,直接耗費了巨資打造了一艘寶船,專門用來送大批量的新弟子去做任務。

甲板之上,祈願正想着事,完全沒注意到風漸漸便大了不少。

涼意順着風吹進的船艙,林不語翹首以盼地等了許久,也不見祈願進來,心下不禁一嘆。

還是以前的小丫頭可愛些……

想着想着,林不語不禁輕輕彎了唇角。

他随手從乾坤袋裏取出了一張薄毯,放輕了腳步朝着甲板上走了過去。

直到涼風徐來時的力道被一張薄毯阻,祈願這才從回憶中抽身而出。

看着站在她身後一言不發的林不語,她沒忍住,出口揶揄——

“不是不想理我嗎?”

“嗯,不想。”

林不語答得幹脆,身子卻實誠地坐到了祈願身側。

祈願:“诶,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禮物?去了凡界我送你呀!”

林不語:“這不應該是我說的話嗎?”

“為什麽?”

祈願轉頭看向林不語,漂亮的眼瞳中罕見地閃過一絲迷茫。

依舊目視前方不曾移開,林不語理所當然道:“話本子裏都是這麽寫的啊!”

祈願:“藏書閣裏成堆的秘籍你記不牢,半刻鐘都看不到就說頭疼,這話本子你倒是記得很清楚!”

想起曾經的自己被商瞿壓着讀書的場景,祈願笑着的唇角又平了下去。

伸手理了理林不語被風吹亂的發絲,祈願想——

算了,不愛讀就不讀好了,左右她也不會讓他受傷的。

沒能保護好她自個的無憂無慮,總該護護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