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祈願想過破陣取出歲刑定會鬧出大動靜, 但也當真沒有想過——這動靜會大得這樣離譜。
崩斷的鎖鏈散落了一地,原先平整的地面自歲刑被取出時崩開的那條細縫層層斷開。
像是一條裂谷,直往劍冢之外延伸而去。
更糟糕的是, 因着這條巨大的裂縫, 整個劍冢內,不單是天搖地動地讓人站不穩, 就連那些原先封印得好好的古劍, 現下都像是脫缰的野馬了。
劍閣的那群弟子, 年紀最大的也不超過五千歲,連昔年祈願四分之一的功力都沒有, 這下倒好了, 沒有一個站得穩的。
他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随着大地的颠簸被滾來滾去,素色的衣袍上滿是灰燼,除了扯着嗓子喊救命外, 他們什麽也做不了。
可饒是他們嗓子都喊啞了, 卻也不見劍閣的那群長老前來援救他們。
一時之間, 死亡的恐懼像是大雨前的陰霾,蔓延在了每一個劍閣弟子心頭。
周圍古劍崩開封印時的劍氣狠狠地刮在了他們身上,他們的喊叫之聲也是漸漸弱了下去。
雖然——
他們還是有一部分人抱着一絲希望,會用最後一點力氣仰着頭,期待着劍閣長老的援救。
“真夠狠的。”
祈願的聲音很冷,面上還帶着似有若無的嘲諷笑意。
冷不丁地被祈願的聲音吓了一跳, 林不語這才注意到, 這丫頭竟是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
她站在劍冢的入口處, 崩裂的地面仍舊搖晃不已,卻絲毫撼動不了她的身軀。
早時的陽光透過劍冢裂開的縫隙照入了其中, 絲絲縷縷地落在了祈願的背上。
她看着那群幾乎被四竄的劍氣折磨到奄奄一息的劍閣弟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會暴露嗎?”
祈願扭過頭,恰好撞上了林不語迎來的目光,也便開口問道。
只一眼就了然了祈願的想法,林不語笑了笑,道:“放心,我在。”
眼見林不語的面色變得有些蒼白,祈願正想問問他當真沒事嗎,卻又被一劍閣弟子的哀嚎聲打斷了。
“別猶豫了,再猶豫可就救不成了。”
看出了祈願的糾結,林不語索性再推她一把。
心知再猶豫下去恐怕林不語要承受更多的傷害,祈願當即利落地出了手。
磅礴的靈力一瞬籠罩了整個劍冢,原先還一個接一個地亂竄的古劍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四溢的劍氣一瞬收斂,劍閣的弟子倒在地上大喘着粗氣。
此刻,他們的腦子一片混沌,根本沒能力思考這些古劍究竟是為什麽停下來,只是茫然地張望着四周。
當然,除了亂七八糟的古劍以及崩裂的地面外,他們什麽也看不到。
“走吧。”
以強大的靈力再一次強行禁锢那些古劍後,祈願也便拉着林不語走出了劍冢。
他們沒有第一時間回到居所裏,而是再一次調轉了方向,回到了道極場上。
道極場上,仍是一片的靜谧安詳。
由那老學究帶着頭,所有新來的弟子們都盤腿坐在場上,閉着眼,做出一副享受天地間靈氣的姿态。
但他們卻不知道,他們時不時抖動的眼皮早就暴露了他們。
“也不知道那老頭咋想的。”
走一遭劍冢回來,臉色已是蒼白如紙的林不語,那張嘴卻仍是沒一刻消停。
“簡直跟凡界那些排排躺,曬屁股的小娃娃差不多。”
林不語擠眉弄眼的,倒是平白将他虛弱的感覺減弱了幾分。
微睜開了一只眼瞟向林不語,祈願不禁感慨起了這家夥良好的心理素質。
凡界有一習俗,會給幼童抓周,以此來看這幼童長大後的職業。
後來仙界有一段時間不知為何也跟着模仿了起來,但因着仙界的職業少,抓來抓去也就那麽幾樣,漸漸的也就沒人再讓孩子去抓了。
瞧着眼前的林不語,祈願笑了一笑。
想來這家夥要是在凡界,該是抓鈴铛的。
林不語本是想征求祈願對他的話的認同的,哪曾想一扭頭就瞧見了祈願勾着的唇角。
沒意識到祈願是在笑他,林不語還覺得祈願這厮忒不仗義了,有笑話也不告訴他。
他在原地坐立不安地亂扭了好一會兒,這才沒忍住,伸出一根手指頭,悄咪咪地戳了戳祈願的肩膀。
一下,
沒理。
再一下,
還是沒理。
林不語有些委屈,小嘴不受控制地癟了下來。
“羅剎就是羅剎,把人用完了就丢,沒良心,太沒良心。”
不得不說,林不語的這招對于祈願來說一直是很有效的。
“少給我扣帽子,有屁快放。”
果不其然,在林不語叨叨的第十三遍時,祈願理了他。
指了指祈願臉上的笑,林不語很是八卦地湊了過來,“你剛剛再笑什麽?”
本就被林不語方才的絮絮叨叨弄得不厭其煩,祈願沒多想,就答了句——“想你要是個凡人會幹什麽。”
話一出口,祈願心下就暗道不好。
這私底下亂議旁人的話,哪有當着人的面再說出來的!
實在是失算了。
祈願不由得睜開了眼,偷瞄了林不語一眼。
她原還指望着林不語這厮大發慈悲一場不追問呢!但她顯然高估了這厮。
“我要是個凡人會幹什麽?”
林不語再度往祈願面前湊了湊。
雖然對于林不語這厮頗有點嫌棄的意味在,但祈願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家夥當真是生了一張絕美的臉龐。
許是他們靠得太近了些,祈願能夠清晰的聞到他身上隐隐約約的雪松香氣。
恍惚間,竟是讓她憶起了昔年在昆侖山巅見過的皚皚山上雪。
白皙,純淨,卻也冰涼。
就像,曾經的那個人。
祈願常常在想,如果林不語這家夥能當真如他的名字一樣,不語就好了。
她原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哪曾想,林不語那厮卻偏得給她來一句——“你這樣子盯着我看,莫不是我太漂亮了?”
言罷,他還不忘往後撤了撤,雙手環抱在胸/口,一副祈願要非禮他的模樣。
才從回憶中抽身而出,祈願差點沒被他氣得背過氣去。
這家夥腦子裏都在想些啥?
要知道這可是道極場诶!
衆目睽睽之下,就算她要……
思緒的突然跑偏讓祈願愣了一愣,可她的這一怔愣落在林不語的眼中,那與直截了當地承認有何異?
“咳咳咳,羅剎!你好歹,好歹……”
生怕驚動周圍的人,林不語的聲音漸漸變得弱了,但還是不難聽出他言語間的羞惱。
再也按捺不住起了身,祈願一把捂住了林不語張張合合的嘴唇,将他未說完的話都盡數堵在了她五指之中。
“你給我閉嘴!好好一個小仙,成日裏這腦子都用來看些什麽的?”
祈願的兩頰泛着罕見的紅暈。
雖然很淺,但足夠林不語看清了。
許是祈願這次的動作着實是大了些,以至于不多時她就發現,原先還感悟着天地靈氣的新弟子們已然都是朝他們投來了目光。
就連那胡子一大把,頭發近乎全白的老學究也同樣不例外。
衆人愈發變得古怪起來了的目光讓祈願如坐針氈,臉蹭地一下就紅了起來。
更別提當人群中開始隐約傳出讨論聲的時候了。
簡直是讓祈願再次體會了一回想找個地洞鑽進去的滋味了。
人言可畏,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古人,誠不我欺也!
頂着諸人愈加火熱的目光,祈願盡力地扯出了一個妥帖的笑,胡謅了句——“他不好好練功,睡着就算了,還打呼嚕!”
打呼嚕?
林不語很想辯駁。
他睡相可好了!既不磨牙也不打呼嚕!
可他嘴被祈願堵得死緊,他越掙紮,祈願捂得越緊了。
比起承認打呼嚕,他更不想被祈願捂死!
在衆人熾熱的目光與祈願堪稱巨大的手力下,林不語終究是“屈打成招”了。
有了林不語這一承認,原先還熙熙攘攘的看熱鬧的人一下子哄堂而散。
畢竟,坐在林不語身邊的好幾個人都是點頭證實了,剛才他們确實有聽見呼嚕聲。
但只有祈願和林不語心裏清楚,那呼嚕聲,只怕是另幾個偷懶的弟子的,現下林不語倒真真是倒黴地背鍋了。
一想到這裏,林不語看向祈願的眼神就不禁哀怨了幾分。
鬧劇終是結束了,在老學究的帶領下,衆人又是怨聲載道地回到了原位上,繼續感悟天地靈氣。
畢竟,按無望山的規矩,這一感悟最少也是一整天,就連用午飯的時間也得拿出來奉獻。
美其名曰,心誠則靈。
但還沒等他們再繼續感悟天地靈氣呢,一隊巡邏隊的到來,就瞬間使得整個道極場的氣氛緊張了起來。
“陸長老。”
即使任務在身,可那巡邏隊隊長對老學究的态度卻仍舊萬分恭敬。
看着一整隊的帶甲仙兵,老學究粗橫的白眉不禁抖了一抖。
“這是發生何事了?”
老學究的話音落下,道極場上的新弟子們雖未出言,卻一個個繃直了背,耳朵豎得筆直。
這陣仗,就是眼瞎了的人都能瞧出,無望山內必然是出大事了。
“這是機密。”
巡邏隊隊長的一句話徹底打消了新弟子們看熱鬧的願望。
但好在,他還有下一句話。
“請問陸長老,方才所有的新弟子都在這兒嗎?”
巡邏隊隊長其人本就長得兇狠,平常不說話的時候就能治小兒夜啼,現下更別說了。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是令得在場的諸多弟子毛骨悚然,如芒在背,身子不受控制地瑟縮了一下。
在場的弟子皆都如此,祈願與林不語自然也是默契地裝了一裝。
他們相對視了一眼,彼此都瞧見了對方眼中的,那一瞬即逝的,帶着笑意的贊揚。
得了老學究的回答,那巡邏隊隊長有不放心地盤問了好幾個新弟子。
那些個初出茅廬的小弟子,被那五大三粗的巡邏隊隊長一揪領子就拎了起來,險些沒吓破膽。
不單是交代了他們上課時發生的事,就連他早上吃的什麽,何時解決的三急,都說得一清二楚。
用林不語的話來說,那就是只差沒說出他身上長了幾顆痣了。
其實巡邏隊隊長心裏也清楚,這一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能幹出的事不過就是把感悟靈氣的時間用來睡覺。
毀壞劍冢?
就是他們有這個膽子也要有這個能力啊!
巡邏隊隊長領着人離開了道極場。
他在心裏默默地嘆了口氣,嘆這差事着實難當。
劍冢崩裂成那樣,不可能沒人進去,可那些劍閣弟子死的死傷得傷,現在還一排一排地躺在那裏呢!
說沒有旁人進過劍冢,別說那群長老了,就連他這個大老粗那也是不信的。
可放眼整個無望山,誰有這麽大能力在破妄神鏡的照射下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劍冢呢?
明明就連清織山主都沒有……
可想不明白歸想不明白,他到底還是得回去交差的。
“山主,真的有人能逃過破妄神鏡的映射嗎?”
在聽完巡邏隊隊長的禀報後,劍冢之外的泱泱人群裏,終是有人忍不住開了口。
一石激起千層浪。
有一道質疑聲出來,人群中的讨論聲自也跟着愈演愈烈了起來。
清織沒有第一時間去回答那些人的問題,她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那些受了不同程度的傷的劍閣弟子。
尤其是,那兩個因此而身亡的無辜之人。
扶光站在清織身旁,順着清織的目光看去,她也瞧見了那兩具已然冷掉了的屍體。
她知道,這個世界上,又将有兩對父母,心碎一地。
“我們,又害了六個人。”
扶光的聲音很是平靜。
她的語調明明沒有絲毫的變化,可清織卻聽出了其中隐忍的崩潰。
扶光并未刻意壓低聲音,也并沒有采用傳聲,因此大部分人都聽見了。
六個人?
哪裏有六個人?
有幾個大膽的人還伸出手數了數。
可明明只死了兩個人啊?
并未理會周圍人的竊竊私語,清織只是看着扶光道——
“別忘了,這裏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所以我說的是我們,而不是,你們。”
扶光擡頭看了看天,轉身朝器物閣的方向走去。
“沒有下次。告訴他,我不想摻和他那些破事。”
“我只想守着我母親。”
“讓他,別來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