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回到無望山的這幾日, 祈願過得很是平靜。
除了偶爾會在山門處瞧見幾個三重天服飾的陌生人。
對于三重天的人會出現在這兒,祈願并不感到意外,畢竟, 這次的事已經疑似牽扯道了魔界的魔将白岐。
甚至于, 就連早已避世不出的妖界也似乎與這件事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這三重天的人怎麽又來了?”
才下課的林不語抱着兩疊書跟在祈願後頭。
“他們這幾日都不知來多少回了,不會是有啥大事要發生了吧?”
祈願順着林不語的目光看去, 果不其然又瞧見了穿着三重天服飾的人的身影。
應該是來找清織和扶光的。
不過, 這件事清織和扶光當時也并未在場啊?
難道……
祈願緊蹙的眉心不由皺得更緊了些。
三重天的人幾次三番來尋清織和扶光, 必然是肯定她們或許知道些什麽,能提供些許線索。
可這一切, 得基于清織和扶光有派人私下跟着他們這群新弟子的情況下。
想到先前拿回歲刑, 引起劍冢異動後清織搜山的舉動,祈願不禁嗤笑了一聲。
你們,就這麽害怕我嗎?
“你笑什麽?”
祈願突如其來的笑落在林不語耳中簡直瘆得慌。
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朝四周瞧了瞧。
此刻正值無望山的弟子們下課的時候,周圍幾乎都只有抱着書本走動的弟子, 以及一些樹木花草。
這些有什麽可笑的?
林不語更瘆得慌了, 生怕祈願是魇着了, 忙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這大白天的,咱可不興吓唬人啊!”
猛然從各族猜測中回過神來,祈願一回頭,就見林不語眼神憂慮地瞧着她。
吓唬人?
她什麽時候吓唬人了?
祈願沒好氣地将袖子從他手中抽了出來,轉身往住所的方向走去。
“你要是覺得我吓唬人,你以後別跟着我。”
“诶!我就這麽一說嘛!”
見祈願走了, 林不語趕忙跟了上去。
但由于他手上抱着兩疊厚厚的書, 摞起來都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睛, 等他謹慎小心地小跑着到祈願身邊的時候,已是大汗淋漓。
“喂!我真的很委屈诶!”
林不語走在祈願身側, 一邊走一邊喘,還不忘表達自己。
林不語的聲音成功喚回了祈願的思緒,她好笑地扭頭看了林不語一眼,學着她的語氣道:“不是你先說我長得吓人的嗎?怎麽自個兒還委屈上了!”
“我什麽時候說你長得吓人了!”
林不語瞪大了雙眼,大喊冤枉。
“我是……”
祈願:“是什麽?”
林不語:感覺說了會被打,但感覺不說會被趕出家門……
“我是說三重天那些人長得吓唬人!”
林不語語氣肯定,說得祈願差點就信了。
無奈地伸手戳了戳林不語的頭,祈願到底還是放緩了步伐。
“算了,下不為例!”
得到了祈願的赦免,林不語當即笑了起來。
就連他的腳步,都是顯得輕快了不少。
祈願毫不懷疑,他要是不抱着這兩大疊書,怕是能一蹦一跳地走。
“真像只小狗。”
祈願看着林不語,笑得無奈。
那廂得到了祈願評價的林不語,卻是在祈願扭過頭去的瞬間,偷偷的笑了。
小狗嗎?
看來他成功了。
或許這輩子祈願都不會了解到,在她沉睡的那些年裏,有一個愚蠢的家夥。
他收集了凡界市面上流行的所有話本子,甚至于走遍了所有存在說書人的茶館,聽了看了各種各樣的愛情故事。
只為了找到一個,她會喜歡的,又與曾經的他截然相反的人設。
他想陪着她,到他生命的盡頭。
但他不要她傷心,所以
——不知道,才最好。
·
三重天之上,雲層依舊如往昔一般,絢爛多彩。
就像是一張又一張由仙界織女織成的華麗毯子,錯落有致地交疊在了一起。
清織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來過三重天了。
對于息塵,清織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怨的。
當年,若非跟着息塵離開三重天游玩,她不會遇見商瞿。
若非息塵那家夥突然離去,将她丢給商瞿照顧,她也不會在日漸相伴中愛上商瞿。
更不會因為凰羽,與商瞿較真,以至于獨自一人離開三重天,落入一處秘境中被囚禁萬年。
想到這裏,清織前行的步伐忽而停在了原地。
仰頭看着前方已然現出一角琉璃的屋檐,清織只覺眼前的場景漸漸迷蒙了起來。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開始了輪轉,倒流回了她與商瞿,青梧相伴,游走世間,行俠仗義的時候了。
那時的他們,年少氣盛,勵志要走遍三界的大好河山,懲奸除惡。
他們不顧家中長輩阻攔,執意去了焚天界外領兵與魔界軍民作戰。
再後來,他們結識了司淵,此後,便是四人四劍,走遍天涯……
少年意氣,不懼道阻且長。
縱使身後雷火劈開萬道天光,
也從不肯停下腳步回望。
即便登臨絕境,也不過大笑一場。
幾名摯友相聚,
一斛美酒,道一句此身猶在,不死,不屈……
往昔的回憶走馬觀花般地在清織的腦中上演。
那是一片片破碎礁石上的血跡,是幾個瀕臨絕境的少年含血的笑容。
即使滿地屍骨,即使衣衫褴褛,即便前路危機四伏,生機渺茫,他們依舊緊握同伴的雙手,一步都不曾退卻。
那時的他們,只有一個信念。
——那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守護仙凡兩界的百姓。
“清織上神?”
一道整齊劃一的聲音喚回了清織的思緒。
她扭頭朝身側一瞧,原是幾個捧着木匣子的小仙侍。
看着她們略帶好奇但仍舊守禮,并不敢太過放肆地打量她的目光,恍惚間,清織突然開始懷念起了曾經的自己。
那個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小仙女……
“呵。”
像是在嘲諷自己一樣,清織微勾起了唇。
可她那神情,卻怎麽看,都仿佛染着一絲苦意,如何也散不去。
別過眼沒有再去看那幾名小仙侍,清織一步一步朝着天邊的那一角琉璃靠近而去。
她越走,臉上的神色越是平靜。
身上的溫度,也越發涼了下來。
世人皆知三重天的繁華秀麗,卻甚少有人知道,它的燦若繁星的表象下,是陰暗而刺骨的寒冷。
一扇又一扇的大門在清織身前接連打開。
她沒有猶疑,甚至沒有停頓,就一步一個腳印地邁入了那層層疊疊的門中。
她聽着身後大門閉合的聲響,麻木,卻又敏感。
終于,她走到了最後一扇門前。
随着那扇大門的緩緩開啓,她身後的所有大門也跟着在那一瞬緊緊閉合。
清織,也再度見到了她的兄長。
那個曾經她最敬佩的人,也是如今的她,最厭惡的人。
“你來了。”
沒有絲毫的意外,在看見清織的那一刻,息塵竟已是為自己與她斟好了茶。
“進來坐坐吧。”
沒有理會息塵的話,清織甚至沒有朝前再走一步。
她就那樣站在門外,隔着一座朱紅門框的距離,凝視着這個讓她都覺得陌生的兄長。
良久過後,清織才認輸般地先開了口,道了句——
“當年,真的是凰臨上神想用凰羽和妖界聯姻嗎?”
自顧自地飲下了自己的那杯茶,息塵看着眼前已然長大的妹妹,笑了笑。
曾經那個只會扯着他的衣角哭的小丫頭,如今,也長得這般大了,竟還會質問起了她的哥哥。
“重要嗎?”
息塵看着清織,語氣溫柔卻又冰涼。
那句明明只有三個字的話,在這一刻,卻像是無形的,染了冰雪的荊棘,重重地壓在了清織的背上。
“清織,咱們都是一種人,不是嗎?”
息塵看着清織,笑容溫潤,話語卻是針針見血。
“商瞿是怎麽失蹤的,我不查,并不代表我心中沒有盤算。”
“我想要結束這該死的滅世輪回,而你想要商瞿。”
“咱倆的想法,從來都不沖突。”
“我們兄妹倆,只有合作,才能共贏。”
清織聽着息塵的話,久久沒有言語。
息塵倒也不急。
他慢悠悠地品茶,慢悠悠地看着天邊起起落落的雲彩。
他給足了清織消化的時間。
他知道她一定會給他一個滿意的回答。
許是息塵實在太過了解他這個妹妹了。
當耀眼了一天的夕陽滑落至西山時,清織終于是看向了他,繼而開了口。
“息塵,我現在終于懂了一句話。”
“被深淵注視的人,哪裏有能遠離深淵的那一天呢?”
“我可以和你合作。”
“只要你放過他,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清織最終還是沒有走近那扇朱紅的大門裏,但她很清楚,她心中的信仰早在這一刻就已經徹底崩塌。
無論她想與不想,她再也不是曾經那個熱血意氣的小姑娘了。
她終将會在深淵的凝視下,堕入層層黑夜的泥沼當中,繼而——萬劫不複。
無數多年前那個單純如白紙的小姑娘,在這一日,到底還是被長大後的她,親手扼殺在了過去的光陰裏。
在即将走出三重天的那一刻,清織不受控制地停下了腳步。
她再一次扭頭回望了這華麗的三重天,眼中,有懷念,有不舍,但更多的,卻是遺憾,苦澀,與愧疚。
她遺憾于沒能像母親希望的那樣無憂無慮地長大。
她苦澀于在息塵面前她甚至沒有一點底氣去違抗她的兄長。
更愧疚于曾經她最嫉恨的那個人。
“對不起。”
清織的話,散在了三重天飄來的風裏。
她曾經恨過那個人搶走商瞿的關注,也嫉妒過那個人生來就出色的天賦。
但如今,在對以往的一切模糊的有了些許猜測後,清織卻對那人再也恨不起來。
如果能再一次回到過去,她一定會想盡辦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只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她們終究無法成為心心相惜的朋友,只能成為血海深仇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