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夜裏的虛妄之海, 光線幾乎趨近于為零。
平日裏巡邏的魔兵們也已然陷入了沉睡。
這是由昔年的魔界之主黎宿定下的,獨屬于虛妄之海的規矩。
在茫茫一片的黑暗裏,唯有湧動的潮水聲在攪擾着這份寧靜。
忽而一陣腳步聲在這安靜的夜裏響起, 混合在滔滔不絕的海浪聲裏, 不甚明顯,但足夠刑天聽見了。
濃厚得幾乎肉/眼不可見的雲層驟然散開, 一雙平靜幽深的眼從其中探出。
那雙眼睛的主人即使沒有說話, 只單憑一個眼神, 卻也仿佛能将整座山脊給壓塌。
在認清了來人後,刑天的眼神裏閃過一絲光亮。
“白岐, 你回來了, 可有小殿下的消息了?”
刑天的語氣極為迫切。
三千年了!
在那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日夜裏,無人知曉他們這些人是帶着怎樣的心情熬過來的。
他們一邊發瘋似得率領魔兵與仙界抗衡,一邊又馬不停蹄地在凡間尋找着祈願的蹤跡。
愧疚,憤怒, 憂慮……種種情緒像是一張荊棘織成的網。
——籠罩在他們每一個人的心頭, 日複一日地在他們心上劃下傷口。
——繼而, 痊愈,又撕裂。
刑天永遠也忘記不了,那日無妄山覆滅,他們得知祈願就是黎宿血脈的那一刻。
曾經被他們列在刺殺榜單最前列的孩子,竟然是他們苦苦尋找多年的人。
旁人或許根本無法體會他們當初的震驚與悔恨,就像旁人也無法體會他們在得知祈願死在息塵手中時那滔天的憤怒。
那日的虛妄之海, 彙聚了近乎整個魔界的民衆。
就連才會走路的小孩, 手上都拿着一柄小小的木棍。
那或許是魔界民衆對仙界恨意最甚的一天了。
毫不誇張地說, 若非當時恰好有一封無名信不知被何人送至虛妄之海,又在其間标明祈願性命無憂, 只怕魔界民衆早就殺上三重天了。
可因為那封信,因為那堪稱比螢火還弱的希望,整個魔界終究還是壓抑住了他們的憤怒。
他們在等,但不單是刑天他們在等,是整個魔界的民衆們都在等。
他們守着魔界,等着他們唯一的小殿下歸來。
即使希望渺茫,也始終堅守。
白色的鬥篷驟然被海風吹下,一張蒼白得連一絲血色也無的臉從中現出。
——那是魔将白岐。
但在此時此刻,這個曾在焚天界外令得仙兵們聞風喪膽的存在,卻面色晦暗。
仿佛被從黑暗中凝出的無力感全身包裹,疲憊不堪。
“沒有。”
白岐嘆了口氣,僵硬地搖了搖頭。
這三千年裏,仙界失去了商瞿等強大的頂尖戰力,他們魔界也因那一絲希望而在凡界疲于奔命,以至于仙魔大戰始終僵持不下。
也正因此,刑天,黑煞,白岐三人,并不能同時入凡界尋找祈願的蹤影。
在他們三人的商議之下,最終決定了以三年為一個輪回,一魔尋找一年,餘下兩魔則坐鎮魔界。
至于将離——
刑天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
自從那日得知祈願性命無憂,可能于凡界重生的消息後,刑天他們就再沒見過将離的蹤跡。
白岐的話音落下,刑天眼中的光也在瞬間黯淡了下去。
一句簡單的沒有,他聽了三千年。
很多時候,刑天都在想,當初的那封不知何處來的信件會不會是一個騙局。
目的,就是為了不讓他們與仙界玉石俱焚。
每到這個時候,若非白岐強行壓着他,刑天常常都壓不住心裏的悲憤,想殺上三重天與息塵同歸于盡。
沉默,在虛妄之海當中蔓延,就連洶湧的浪潮,也有那麽一刻,近乎歸于了平靜。
白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刑天的神色,眉心時不時揉成了一團。
終于,在糾結了近一炷香的功夫後,白岐還是看向了刑天,開了口。
——“我似乎,見到将離祭司了。”
“什麽?”
白岐的話音落下,整個虛妄之海罕見地凝滞了片刻,旋即,那一直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刑天,一眨眼的功夫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緊緊地盯着白岐的臉,刑天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一絲确切的神情。
可最終,他失望了。
因為連白岐自個兒都不敢肯定,他此番凡世一行遇見的那個人,真的是他們魔界的祭司——将離。
白岐無奈地聳了聳肩道:“刑天你別這麽激動!我只是說似乎!似乎!”
直到瞧着刑天的樣子算是冷靜下來了後,白岐才繼續道:“我是在鬼市看見那個身形肖似祭司的女子的。”
白岐:“只可惜當時她戴着面紗,全身的氣息都斂了起來,而且鬼市冤魂惡鬼太多,鬼氣濃郁,我沒法辨別出她到底是不是祭司。”
白岐:“但……”
聽着白岐将遇見酷似将離的女子的經過娓娓道來,刑天的呼吸也是不由得屏了起來。
但随着白岐話音的停頓,刑天濃墨般的眉不禁一擰。
“你有話快點說!怎麽還有話講一半停下的!”
被刑天一吼,白岐這次繼續道:“但,她似乎……發現我了!”
白岐話音還沒來得及落下,刑天的眼刀就已朝着他的方向飛射而來。
吓得白岐慌不擇路地往後退了兩步。
“我是會吃了你嗎?”
刑天是一點也沒注意到他那藏不住的——想刀人的眼神。
白岐內心——你要不要去海邊照照。
輕咳了兩聲,白岐讪笑着站回了原處。
他頭頂着刑天要吃人的目光,極為勉強地繼續道:“當時我一路跟着她,發現她進了一處客棧後也就跟了進去。”
“原先,我以為她的去投宿的,哪曾想,她是去殺人的!”
“她還對客棧裏的人施了幻術,讓人以為這事是我幹的。”
這件事若非是從白岐的口中說出的,刑天都要以為這是不是個随口編的故事了。
“死的是誰?”
焚天界外是一刻也不安寧,以至于黑煞至今仍停留在那裏領兵。
且妖界現如今也又開始蠢蠢欲動,這不得不讓刑天懷疑,是有人想隔岸觀火,坐收漁翁之利。
自打黎宿離開後,刑天就成了魔界的第一把手,而常年作為他的副手的白岐,自也是明白他的擔憂。
當年那場大戰,魔界失去了魔主黎宿,妖界失去了羽族之主祁鶴。
但不同于仍舊與仙界抗衡着的魔界,妖界則是在新妖王的帶領下,避世不出。
仙魔兩界交戰多年,始終僵持不下,其中消耗的人力物力是一筆難以想象的財富。
即使當年的妖界确實無法和仙魔兩界抗衡,可他們經過這樣多年的休養生息,誰敢肯定他們沒有問鼎天下的野心。
又有誰敢肯定——他們不會因為當年的事,對仙魔兩界懷恨在心。
畢竟當年,祁鶴可是妖界最驚才絕豔的天才。
也是當時的妖王最心愛的長子。
以至于他尚未成婚,妖王便現許了他羽族之主的位置,幫助他培養勢力,為他未來登上妖王之位掃除隐患。
可就是這樣一個被父母族人捧在掌心裏的天之驕子,夭折在了他最好的年紀裏。
更為要緊的是,當時的老妖王和其王後,因為愛子的離世,自此一病不起,沒幾年就雙雙離世。
妖界和仙界一樣,族群衆多,老妖王一離世,他其餘的幾個兒子也并沒有過人的天賦,整個妖界陷入了一片混亂。
各族間的争鬥愈演愈烈,最終,在經歷了一場慘烈的大戰之後,各族才各退了一步,扶持老妖王最沒有存在感的長女,祁鶴的庶妹——阿貍登基。
這種幾乎是差點導致妖界覆滅的仇恨,根本就是無法化解的。
刑天的呼吸一瞬變重。
他并不害怕死亡,但他迫切的希望,那捉摸不透的命運能給他再多留一些時間。
只要能讓他尋回小公主,他甚至于可以将自己的性命——雙手奉上。
與刑天一樣,親身經歷了這一切的白岐語氣也是變得凝重。
“應該是無望山的新弟子。”
“他們最近似乎是在抓鬼。”
“啧。”
刑天對無望山新弟子的抓鬼之行并不意外。
但他還是和當年一樣,覺得商瞿定下的這個規矩,簡直是婦人之仁。
不同于仙界對于年輕一輩,只要求他們盡力而為的歷練方式,魔界的年輕一輩,那都是從屍山血海裏面殺出來的。
哪怕是魔界中的皇族,也從不例外。
而像将離這種先天有缺陷,無法修行的孩子,在魔界,那就是妥妥地被放棄的存在。
若非她的兄長黎宿後來殺出重圍,成為魔界年輕一輩第一人,又始終力保她的話,她是活不到如今的。
可在魔界中,可沒有那麽多的黎宿。
這樣苛刻到近乎冷漠的修煉方式,這種表面淡薄到幾乎沒有任何人情味可言的人際關系,或許就是他們被稱為魔的緣由吧。
“這次就不要讓黑煞接替你了。”
刑天蹙着眉,手指刮了刮自己的下巴,對着白岐道。
白岐:“您的意思是讓我去尋那女子?”
刑天點了點頭。
“黑煞性子沖動易怒,這種尋人的事情要是交給他,還是在我們模模糊糊不确定的情況下,只怕是會壞事。”
“如今息塵的傷勢雖然還沒徹底複原,但據探子來報,他也恢複得差不多了。”
“祭司如今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我還不能離開。”
白岐:“那小公主那邊……”
白岐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刑天打斷了。
“只要我還活着一天,就不會放棄尋找小公主。”
“可是白岐,你不覺得奇怪嗎?”
“不管那女子究竟是不是祭司,她殺無望山新弟子,又嫁禍給你,究竟是什麽目的呢?”
刑天的話讓白岐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是了,那不過是無望山一名普普通通的弟子罷了,并不是仙界哪個大族的子嗣。
就是仙界知道了那弟子是被他白岐所殺,難道三重天會為了一個普通弟子與魔界拼命?
這個答案白岐心裏太過清楚。
并非是他白岐覺得普通弟子的命就不是命,而是在這種弱肉強食的環境下,現實就是,沒有一個勢力願意耗費人力物力,去為一個最底層的弟子讨個公道。
當然,除了曾經的商瞿。
可這個三界裏,像商瞿那樣真正覺得人人平等,沒有階級之分的家夥,實在是太少了。
沉默着點了點頭,白岐又再次戴上了那寬大的鬥篷帽,轉身朝着虛妄之海外走去。
刑天站在原地。
他看着白岐的身影融入黑暗,看着周圍的滾滾浪濤,一口黑血,從他唇邊溢出。
他受傷了。
在長時間的征戰中受的傷。
可是,他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只是一直在硬扛。
他要完成他對主上的許諾;要守着魔界數萬萬的百姓;要扛到他的公主殿下回來。
他要交給他的公主一個——完完整整的魔界。
·
“诶,你們說,這事會不會是魔族幹的?”
“又可能诶?據說魔界的那個白岐魔将,就是常年穿白袍子。”
“我說你們是真傻啊?魔族又不是傻瓜,他殺我們這些普通弟子做什麽?”
“就是!他們殺我們是能讓咱們仙界的戰力變弱嗎?”
“他們就是要殺,那也是沖着那些天之驕子去,關咱們什麽事!”
……
這次的歷練回程中,整個寶船上的氣氛都是格外凝重。
長老們各個面色陰沉,眉頭緊縮,而弟子們也再沒有了來時的歡聲笑語。
他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處,讨論着這次的傷亡。
“诶,你說,他們的猜測是真的嗎?”
林不語在罕見地沉默了片刻後,還是輕輕地撞了撞祈願的肩。
此番行動,能全須全尾地回來的弟子不過三分之二,有三分之一都是落得個橫死的下場。
至于被祈願和林不語撞見的那個,不過是個意外罷了。
這件事就像一層又一層的疑雲,牢牢地壓在所有人的心頭。
扭頭看了一眼林不語,祈願搖了搖頭。
“不知道。”
想了想,祈願又再次對林不語警告道:“少說話的人才活得更久。”
言罷,祈願也便閉上了雙眸,靜靜地修煉了起來。
而見祈願如此,林不語也只好有樣學樣,開始了自己的修行。
但他心裏很清楚,以祈願的脾性,肯定沒有嘴上說的這樣雲淡風輕。
于是乎,在修煉的同時,林不語也分出了一半心神,用來關注着祈願的一舉一動。
緊閉雙眸的祈願看似在修煉,實則不然,但所幸已在場人的道行,倒真沒有一個能發現她的。
白岐?不可能。
他傻了才會做這件事呢!
難道是妖界?
腦中的靈光一閃令得祈願險些激動得站起身來。
當年凰羽,祁鶴,還有黎宿三人的恩恩怨怨祈願多多少少也是有聽聞過的。
而妖界的下場,祈願自然也是清楚。
若是能有妖界作為幫手……
祈願心下忽而有了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