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長明宮內, 燭火搖曳。

忽明忽暗的光線将整個宮殿映襯得流光溢彩,連帶着酌兮那些栽種在室內,終年不見天日的靈花都仿佛鮮活了幾分。

可饒是有這樣溫暖的燭光照耀着, 酌兮眼底的那抹陰霾卻也始終無法消散。

他的眉微微皺起, 卻又在他的刻意行為下漸漸散開。

但他顯然高估了自個兒的自制力。

僅僅只是風過珠簾的片刻功夫,他的眉就已再次狠狠蹙起。

且, 愈蹙愈深!

偌大的宮殿內, 酌兮與祈願各立一方。

相互對峙。

在很漫長的一段時間內, 他們彼此都不曾開口說話。

雖然,原因不同。

一個是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一個是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口。

昔年的辛秘因為煙澤川的出現在祈願面前漸漸展露出了一角。

仿佛藏身于大海的冰川。

表面上看着不過滄海一粟;

可事實上卻蔓延了整個海底。

無邊無際。

那些在祈願腦海裏愈演愈烈的猜測日複一日折磨着她。

她必須要得到那個答案!

無論, 是證實也好;否決, 也罷……

可這荒誕的一切,她要如何對酌兮說呢?

這個她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

也是她如今認為的,真正的親人。

如果他發現,他的諸多不幸都是因她而起, 他會如何?

祈願完全不敢繼續想下去。

她已經可以說是一無所有了。

她怎麽能再失去酌兮呢?

她接受不了啊……

逃避二字在這一刻徹底盤踞在了祈願心間, 像塊吸水的海綿, 越漲越大。

直至将她的整顆心全部填滿。

艱難攢起的勇氣像潮水一般褪去。

在無數的心理建設崩塌的那一刻,幾乎是下意識的,祈願朝後退了兩步,轉身就想逃離這個地方。

也許是看出了祈願的恐懼與不安,酌兮在瞧見她的動作的那一刻,到底還是狠狠地擰了擰眉, 擡腳追了上前一把将她拽住。

“你什麽時候, 也開始學會對我隐瞞了?”

酌兮質問的聲音從祈願背後傳來。

她的身子, 也跟着僵硬了一瞬。

“如今的我們,不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了嗎?”

“你究竟有什麽, 是不能與我直說的?”

“難道你真的覺得,我會對你棄之不顧?”

酌兮的話令得祈願羞愧難當。

她僵硬地扭動了一下脖子,回過頭,卻不敢看着酌兮那雙帶着哀傷的眼眸。

她只能無措地垂下腦袋,看着酌兮金絲繡的鞋上那一朵朵栩栩如生的小花,輕聲解釋道:“不是的……”

看着祈願這副模樣,酌兮說不惱,那是假的。

此刻的他,無比懷念起了當年那個肆意張揚的祈願。

懷念起了他當她跟班的那些日子。

即使他總是在給她背鍋,幫她罰抄,替她受罰……

可那時候的祈願,從來什麽事都不會瞞他。

他當她是親姐姐,而她,也當他是親弟弟。

沉默,像是一場無聲的對峙戰役,在祈願和酌兮間悄無聲息地打響。

兩人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可卻都賭着那一口氣,誰也不肯先開那個口。

一扇門之隔的殿外,林不語也仿佛察覺到了殿內兩人間的氛圍。

他倚在柱子上,懷中抱着祈願的歲刑,看着月光的眼眸,卻越來越暗。

那些糾纏祈願多日的猜測,其間的內情,他清楚,卻有口不能言。

如今的他,已然失去了與命運對抗的本事。

他想在祈願身邊多留一日,就只能裝聾作啞地茍延殘喘。

想到這裏,林不語的唇角不禁彎了彎。

明明是一個燦爛的笑容,可他的臉上卻寫滿了自嘲。

林,不,語——

饒是他信守承諾,不言不語,他又還有多少時間呢?

也許是知道祈願此刻不會從長明宮中出來,心緒波動中有了些許懈怠的林不語,他那烏黑的發像是褪色一樣開始變得蒼白。

他的輪廓漸漸變回了最初的模樣。

不是他虛構出來的林不語,而是真正祈焰。

看着遙遠的月,林不語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身體上的變化。

可還沒等林不語去細細端詳他那經年未見的容顏,他的皮膚就開始一點一點地出現了褶皺。

就連他的指甲,都變得蒼老而灰白,随後——脫落。

他默默垂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無奈地癟了癟嘴。

“可不能這樣出現在她面前。”

“本來就夠招她嫌了。”

“再吓到她,那可就慘了。”

那些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像是林不語對自己的調侃,又像是他對自己的告誡。

他的話音才落下,一陣白煙從他手心滿出,不多時,他就又變回了原先林不語的模樣。

他自顧自地扯了扯唇角,像那些年裏看的話本子描述的那樣,給自個兒挂上了一抹沒心沒肺的笑。

長明宮內瓷器碎裂的聲音恰在此時傳來,林不語沒有扭頭去看。

他仍舊是望着月亮。

靜得,像一座終年不移,挺拔巍峨的大山。

·

長久的沉默在那盞花瓶碎裂的那一刻到底還是宣告了終結。

紛亂的思緒盤旋在祈願的心頭,卻因着這一聲巨響,她那緊蹙的眉心有了片刻的松懈。

望着滿地的碎瓷片,祈願微微一怔。

恍惚間,她仿佛回到了兒時。

許是經年累月呆在天道殿中不見人的緣故,即使是成就了上神之位後,祈願也始終沒能改掉嗜甜的習慣。

因為在那幾千年的漫長歲月裏,除了滿屋的書籍,就只有青梧每日送來的一點甜食與她為伴。

祈願還記得,酌兮第一次幫她背鍋的模樣。

那是麒麟一族三千年才有一次的盛典。

烏泱泱的人群擁擠在麒麟一族舉行盛典的廣場上,青焱與青梧忙着招待來客,絲毫沒有注意到兩側已然溜走的兩個小家夥。

當然了,祈願與酌兮雖說是差不多同時溜走的,可目的,卻實在是大不相同。

前者,是聽了傳說,信了那麒麟一族的聖物每一瓣花葉都比桂花糖還甜。

于是起了“賊心”,想去偷一瓣來嘗嘗。

而後者,那純純就是因為覺得被自家親爹拉着招待客人太煩了,想要忙裏偷閑。

可沒曾想,就是這樣兩個各懷心思的小家夥,卻是因此結了緣。

回憶循環往複,祈願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一般,兀自閉了閉眼。

在酌兮愈發失望的目光下,祈願最終還是擡頭看向了他。

只是,她的第一句話,就讓酌兮呆滞在了原地。

“我要去一趟妖界。”

“去見——”

“煙澤川。”

祈願的語氣,稀松平常,若非她的眼神異常堅定,酌兮都差點以為,是他自個兒耳朵出了問題。

妖界與仙界不睦,這早已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更別提不久前還發生了妖王獨子身故的事情。

這個節骨眼兒上去妖界?

那和找死有什麽區別。

更何況,那煙澤川豈是善輩?

昔年仙界鼎盛之時,煙澤川随羽族之主祁鶴入仙界,尚能在仙界萬族內闖下自己的赫赫威名,更何況現在?

一想到這裏,酌兮立刻出言反對了祈願。

“去妖界?還去見煙澤川?”

“你瘋了不成?”

“這件事我不同意!”

酌兮的反應在祈願的預料之中。

看着酌兮擔憂的神情,祈願的心頭一暖。

可她卻還是固執地,将酌兮緊緊拽着她的手腕的手,強硬地拉開了來。

“酌兮,我沒有瘋。”

“妖界,我是一定要去的。”

“這件事,沒有轉圜的餘地。”

那一刻,酌兮在祈願眼中看到的,已不僅僅是堅定了。

而是一種,近乎不死不休的,執拗。

就像三年之前她來到招搖仙山時的眼神一樣。

酌兮看着眼前的祈願,許是因為年齡的緣故,她比以前的她清瘦了許多。

那單薄的身軀仿佛一片葉子,就能将她壓垮。

可她的那雙眼睛,卻是一如既往的固執。

在那一瞬,酌兮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青梧對祈願的評價。

那一日,酌兮拉着貪玩的祈願逃了課。

他們去了仙界的集市,聽了說書人講故事。

無論是在仙界還是凡界,底層百姓最愛聽的,左不過也就是那些大族的各種八卦奇談。

尤其是那些辛秘的後宅事。

簡直是受盡了聽衆們的追捧。

那日,是祈願與酌兮第一次完完整整地聽完了昔年仙界的凰羽上神的那場愛戀糾葛。

也是祈願第一次,與她平素最敬愛的師尊商瞿,起了争執。

酌兮還記得那天商瞿暴怒的神色,也記得跪在雨中的祈願,那寧死不屈的神情。

更記得,青梧的那句——她們都像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現在想來,姑姑的評價,倒還真沒錯。

不過那一句她們是為什麽?

酌兮沒有細想,看着眼前的祈願,他到底還是嘆了口氣,先低了頭。

“告訴我原因。”

“說服我,我就不攔你。”

聞得酌兮的話,祈願無奈地笑了。

她就知道,已酌兮這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個性,她若是不老實跟他講,他們之間就必須打上一架,分出勝負。

可已酌兮的功力,她至少需要投入七成才有把握将他絕對拿下。

但她一旦投入七成功力,那外洩的靈力就不可避免會有被息塵察覺的風險。

一切還沒準備完全,她不能冒險。

更何況……

看着酌兮眼底的關心之色,祈願終究還是沒法心安理得地騙他。

“酌兮,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或許無妄山的覆滅,乃至落蝶境的遭遇,都與我有關,你會恨我嗎?”

祈願的話,讓酌兮有些摸不着頭腦。

“你在和我開玩笑嗎?”

祈願定定地看着酌兮,眼底濃重的憂慮毫不掩飾。

她始終沉默不語地等着酌兮的答案。

在祈願目不轉睛的注視下,酌兮也終于肯定了一個事實——她沒有在和他開玩笑。

懸着的心似乎也跟着在那一刻跌進的谷底。

酌兮只覺得頭腦發昏,就連眼前看到的一切,都蒙上的一層虛幻。

可饒是如此,酌兮還是強行讓自己鎮定了下來。

他努力平複着自己的心緒,竭力保持自己的平靜,奮力擡起了沉重的頭顱,試圖讓自己注視祈願的目光和往常一樣。

但可惜的是,縱使他已經付出了全力,可敏感如祈願,又怎麽能感覺不到他那一瞬的僵硬與變化?

祈願努力地想扯出一抹笑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狼狽,可她的嘴角卻仿佛懸挂了千斤的重物一般,怎麽也擡不起來。

“酌兮,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事嗎?”

“如果我和你們沒有區別,為什麽我會被關在天道殿中幾千年?”

“如果我和你們沒有區別,為什麽三重天的慶典師尊從來不帶我去?”

“如果我和你們沒有區別,為什麽師尊和姑姑從來都不肯讓我去歷練?”

“無論是十萬大山也好,還是焚天界也罷,我從來,都不被允許去。”

……

往昔的總總經由祈願的話,又一次平鋪在了酌兮面前。

他還沒來得及将這些信息全部消化,便又聽祈願道:“其實,我已經見過煙澤川了。”

“他在找一個故人的孩子。”

“那個孩子,名叫——祈願。”

祈願的話在酌兮耳邊乍響,震耳欲聾。

酌兮如何能不清楚,以煙澤川的身份,整個三界能被他稱為故友的人都是屈指可數。

更別提若是只将這個範圍局限在仙界了……

一個曾經聽過無數次的名字再次出現在了酌兮的腦海中。

他不想信,更不敢信。

可事實是,放眼整個仙界,除了息塵上神,當年和煙澤川有過交情的,就只剩下了那麽幾人。

——商瞿,青梧,司淵,以及那位,凰羽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