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鍛體, 乃修道的第一關!”

“是為爾等仙途之基石。”

“爾等必須重之,慎之!”

……

自從歸墟拿回前世的全部修為後,祈願即使是站在百裏開外, 也能精準的捕捉到遙遠距離外人們的交談。

再一次來到招搖仙山, 祈願的心境早已不複當年之時。

聽着耳邊傳來的,那招搖仙宗的長老對弟子的孜孜教誨, 祈願的腳步也在不知不覺中停了下來。

站在山腳之下, 祈願擡頭朝那層層雲霧中望去, 恍惚中,眉頭輕輕一扭。

她心中很清楚。

——她這一步若是踏出, 那一切, 就再無回旋的餘地了。

糾結,猶豫,又夾雜着一絲難以言明的愧疚在祈願心頭盤旋。

無論是感性還是理智都在時時刻刻提醒着她,她不該将酌兮卷入到這場實非當中。

可……

可她如今勢單力孤, 身邊能信任的人, 除了林不語和酌兮, 又還有誰呢?

春日微涼的風從山巅傾瀉而下。

穿過樹梢,滿過草叢,吹動了祈願腳邊的那縷沙塵。

祈願的猶疑,林不語看在眼裏。

可這樣重大的一個決定,林不語自己心裏,也完全沒有答案。

如今的酌兮, 并非孑然一身。

他們誰也無法保證, 這場以複仇為核心的滔天賭局他們一定會贏。

也完全無法肯定, 如果招搖仙宗失去了酌兮,仙界不會對他們出手。

一個個未知的命題背後, 又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

就像,當年無妄山上的那些無辜弟子一樣。

他們明明什麽事情都沒有做錯。

可最終卻因上位者的争端而平白丢了性命。

随手一揮掩去了兩人的身形,祈願最終走進了招搖仙山,可卻沒有朝着酌兮的長明宮走去。

她随着那縷從山巅而來的清風,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宗門內的觀禮臺上。

說來酌兮這人也是摳門。

好好的一個觀禮臺,起先只是為了用來召開慶典而建的。

可後來,卻在酌兮這家夥的示意下,多開發了一個作用。

——作為宗門內的弟子平日裏習武修行的場地。

還美其名曰,是學了祈願節儉的好品德。

想到這裏,祈願只覺哭笑不得。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小聲的吐槽了一句——“我身上的優秀品德那麽多,你偏偏卻要挑着這個學,真是欠收拾。”

看着祈願緩下來的神色,跟在她身後的林不語也在這一刻将她的想法猜了個十足十。

瞧着祈願看這群弟子們修煉看得津津有味,林不語也是不禁向前走了一步。

“下一步,你想去哪兒?”

林不語溫和的聲音混雜在風聲裏飄進了祈願的耳畔。

可在那一刻,祈願卻佯裝着沒聽見的模樣,道了句:“他們要是能一直這樣快樂下去,該有多好。”

今日觀禮臺上的弟子們,大多只有十一二歲,想來應該是一群才入宗門的小家夥。

尚未感受過仙途險惡的他們,在宗門師長的庇護下,滿臉都洋溢着愉快和喜悅。

他們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修道成仙,庇護家族中人。

可他們卻忽略了成仙的難度。

更遺忘了仙神的束縛。

既受人間一束香火,就該承擔起為神的使命。

既已然為神,可能就連私心私愛都成了一種奢侈。

又談何對凡世之人的庇護?

許是今日想的東西都太過沉重,祈願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很多曾經的過往。

小時候的祈願常常抱怨,為什麽師兄師姐們都能出去執行任務,可偏偏她卻不可以。

直到後來偶然的一天,她看見了渾身是傷被擡回來的二師兄。

——奄奄一息,瀕臨死亡。

那時她這才知道,他們口中輕飄飄的一句執行任務,真實的情況卻是九死一生的戍邊。

人們常将仙界,魔界,人界,這三大塊地界并稱為三界。

但實際上,在這偌大的三界之中,還存在一界,是為妖界。

只不過,如今由妖王阿貍統率的妖界,不過是最早的妖界四分五裂後的一小部分罷了。

億萬年前的神魔大戰後,真神,魔神,妖神,盡皆消失在了天地間。

失去了妖神的妖界如同沒了主心骨的磨盤,頃刻間崩碎。

分裂成了三方不同的派系。

其中,妖王阿貍的這一派因同仙界交好,而得以流傳。

其餘兩派,一派被魔界之人同化,徹底融入魔界;另一派則是流竄于人界,以凡界的十萬大山為居所,繁衍生息,為禍人間。

起先,仙界并不是沒有想過要鏟除這顆長在人界的毒瘤。

可凡人孱弱,一旦打起來,于凡界百姓而言那就是滅頂之災。

因此,仙界只好派人去與那一派的掌事者締結契約,将那些妖力超過一定程度的大妖約束起來。

但強龍畢竟壓不了地頭蛇。

縱使有那一紙契約,可沒有強大的武力壓迫,那些為受到強力約束的小妖也避免不了陽奉陰違。

故而每年仙界都會派弟子下凡。

但為了防止弟子們以仙力擾亂凡界法則,也為了從另一方面磨練弟子的心性,仙界會動用手段束縛他們的實力。

他們會通過水鏡,将要下凡的弟子的一身仙體短暫地化為凡胎之軀。

讓弟子們先在凡界宗門修行數年,再奔赴十萬大山的邊境線上戍守一年。

這樣一來,既能維護凡界邊境的安寧,對弟子們起到磨砺的作用。

也不至于讓龜縮在十萬大山裏的那些大妖惱羞成怒,跳出來以大欺小,造成凡界傷亡。

都說為神者,必将以庇護天下蒼生為己任。

可若有朝一日……

祈願的眉心,不可抑制地緊鎖了起來。

那個答案,她心裏很清楚。

以她和息塵的道行,一旦交戰,那就是一場天崩地裂的人間浩劫。

那我這樣迫切的想複仇。

又是不是背離了師尊的教導,

枉費了師尊的用心良苦呢……

可此仇若是不報,那些枉死的生靈,自小撫育她的親人師長,難道就這樣白死了嗎?

那漫山遍野的無盡鮮血;那高高摞起的皚皚白骨;那聲嘶力竭的聲聲哭喊……

往昔的夢魇又一次在祈願腦中盤旋。

她靜靜地站在原地,卻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她的心間緊繃着一根即将斷裂的弦。

一頭,向着複仇的方向拉扯;

而扯着那根弦的另一頭卻又在時刻提醒着她,不該鬧到生靈塗炭的地步。

那早就在商瞿經年累月的教導下,被樹立起的名為道德的枷鎖,自祈願蘇醒的那一刻起,就牢牢地困死了她。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事情是能做到十全十美的。”

“但我像你保證——”

“你所擔心的事,一定會得到妥善的解決的。”

林不語微涼的掌心搭在了祈願的肩上,連同他平靜堅定的聲音,一同降臨。

祈願扭過頭,看着林不語含笑的眉眼,不由得回怼了一句。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就敢輕易做保。”

沒有正面回答祈願的問題,林不語只是擡手指了指那觀禮臺上修行的小弟子們。

“他們,會一直這樣快樂下去的。”

“包括那些,比他們更弱小的生命。”

祈願淺笑着搖了搖頭。

她的笑,一半是笑林不語的天真,一半,卻是自嘲自己的無能為力。

“這又是哪家話本子看多了?”

“該罰!”

祈願佯裝惱怒地揪了揪林不語的耳朵。

林不語笑着躲開,揉了揉被祈願捏過的耳朵,仍是什麽都沒多講。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祈願也只當他剛才說的不過三兩空話。

正當祈願準備拉着林不語離開之際,一陣悅耳的鈴铛聲卻是突然闖進了她的耳中。

祈願剛想挪動的腳步不禁僵在了原地。

她的目光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向那鈴铛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射而去。

直到一個纖纖弱質的身影出現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一身樸素的弟子服飾,就連挽發的簪子也不過是一柄未經雕飾的枯木。

她背上背着一柄足有她半身高的大刀。

就連腿上和臂膀上,都還各綁着一個重重的沙包。

而她身上最令得祈願無法移開目光的,還當屬她那纖細的手腕上,挂着的那圈破舊的小鈴铛。

埋藏多年的記憶開始順着那鈴聲的往複盤旋而上。

恍惚中,祈願仿佛又回到了那在凡世生活的十二載。

那時葉家父母剛剛逝世,留下兩個孤女,艱辛度日。

無論是就此深入歸墟,還是暫且借酌兮的地界歇歇腳,祈願都是本可以一走了之的。

可為了償還葉家父母這一世的恩情,祈願還是選擇了留下來。

她承擔起了那些本該屬于父母的義務,撫養着年幼的葉芃芃。

彼時的她仙力盡失,年歲又小,除給人做些雜活外,她沒有其他謀生的方式。

她迫不得已只能拿根繩子栓住葉芃芃,将她獨自一人留在家中。

而鈴铛,就是當時的祈願給葉芃芃的信物。

一響,就是——一想。

只要鈴铛還會想起,姐姐就會永遠陪着你……

那些忍饑挨餓的歲月,那些相互依偎的畫面,在這一刻,都像一柄尖刀,徑直地紮在祈願心上。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塊裂痕斑斑的冰,只肖輕輕一撞,就能裂得粉碎。

“她一直都在等你。”

“來都來了,你就算不想見我,也不肯見見她嗎?”

酌兮的聲音自遙遠的天邊而來。

明明很輕很輕,甚至于他用的是傳音,除了祈願和林不語外,根本沒有人能聽見。

可落到祈願耳中,她卻覺得這道聲音——震耳欲聾。

就像那還尚不知道她在的葉芃芃,在不經意間,晃動出的鈴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