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寂靜的虛妄之海已經多少年沒在清晨被打擾過了?
就連刑天自己, 都已記得不甚清楚。
鳥兒展翅入夢,清脆的啼叫聲打斷了刑天沉靜的修行。
他略顯惱怒地睜開眼,在目光觸及不遠處的那只鳥兒的時候, 眉心卻是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只因他一眼就認出了, 那是仙界酌兮的信使——青鳥。
仙界與魔界的恩怨由來已久,但諸天各族, 若當真論起魔界最為厭惡的仙界族群, 那自然當屬麒麟一族。
畢竟, 在魔界僅存的那些破碎的點滴文字記載裏,在神魔大戰以前, 麒麟一族的掌權者和魔界的掌權者可謂是關系莫逆。
可最終, 麒麟一族的人卻背叛了他們……
一想到這裏,刑天的眼底閃過些許惱怒。
他甫一擡手,就想将青鳥徑直湮滅,可不曾想, 青鳥卻似乎不怕他。
它不僅不往後退, 甚至于, 還往前飛了幾步。
俗話說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刑天的眉心微不可見地蹙了一蹙。
但那縷在他掌心凝聚的火光卻沒能被他第一時間收回。
炙熱的焰火随着風飄到了離刑天越來越近的青鳥身上。
将它身上的羽都給灼去了幾分。
可它仍舊——不曾退縮。
常年冷着一張臉的刑天看着眼前的青鳥,莫名從它眼中捕捉到了一絲視死如歸之感。
胸腔中舊傷帶來的疼痛因為刑天片刻的失神而恰在此時失了壓制。
刑天的面上不由得白了幾分,可他仍舊強撐着沒有顯露出一絲,手上的焰火也仍固執地維持着。
刑天的固執顯然超出了青鳥的想象。
但它不想讓酌兮失望。
它必須完成任務。
頂着灼灼焰火,青鳥再度往前飛了幾步。
愈加狂烈的火焰将它頭頂都灼燒成了一片焦黑,隐隐地還有股烤肉的味道。
可青鳥卻仿佛失去了痛覺一般。
它只是堅定地朝着刑天擡了擡它抓着信筒的小爪子, 示意刑天往這看。
熾熱滾燙的焰火在那一瞬仿佛被天降的甘霖澆滅。
頭頂的灼燒之感瞬間撤去, 青鳥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 握在爪中的信筒就已被刑天奪去。
青鳥一擡頭,就瞥見了刑天眼底暗含的淚。
青鳥只能粗略的讀懂人的感情, 對于刑天此刻複雜的心緒,它還尚沒有辨識的能力。
它只是看着刑天一遍又一遍地,用粗粝的指腹撫摸着那信筒上簡潔地刻着的祈字,心裏就莫名地生出了濃重的感傷。
不過,青鳥的這份感傷并沒有持續多久。
當頭頂那塊被灼燒的皮肉的痛感傳來之際,青鳥不由得憤憤瞪了刑天一眼,而後撲哧着翅膀火急火燎地離開了虛妄之海。
它可不想破相。
否則,就找不到老婆了。
青鳥的離去刑天自然是注意到了,可他卻罕見地沒有攔下。
誰也不知,僅僅在那幾秒鐘的時間內,刑天的心裏究竟發生了怎樣激烈的鬥争。
他一面擔心青鳥的到來會讓魔界的布防洩露,一面卻又看着手中的信筒,愣得不知所措。
仙界,麒麟一族,酌兮上神……
這幾個曾經如雷貫耳的名詞,此刻,刑天卻不知該如何去看待他們。
他緊握着手中的信筒,覺得它仿佛有千斤重。
究竟,是真,還是假呢?
究竟,是敵,還有友呢?
縱使穩重如刑天,在這一刻,他仍是倉惶到近乎不知該如何是好。
眉心狠狠一蹙,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刑天在給黑煞與白岐發完召回令後,徑直走向了虛妄之海的中央。
層層疊疊的黑暗在刑天的手下被一點點揮散開來。
他看着海底中央的那塊磨盤,沉默了許久。
那是魔界最古老的一種聖物。
是獨屬于魔界皇族的血脈驗證的器皿。
能開啓這磨盤的,只有歷任魔界之主及他們的嫡系親屬。
旁人若要強行開啓,就将付出巨大的代價。
這一點,刑天太過清楚。
刑天垂在身體兩側的雙拳不僅握緊。
骨骼間聲音嘎吱作響。
可在那信筒冰涼之感傳遍他通體之時,他的那滴血,還是落在了磨盤上。
“魔将刑天,以半數壽命為祭。”
“求,聖主顯靈。”
血色滴落磨盤的那一瞬間,整個虛妄之海的浪潮都仿佛停滞了下來。
随着刑天話音的落下,他的面色又蒼白了一分,但還不等他稍緩片刻,那磨盤就已發出了劇烈的強光。
血色的光暈像一朵火燒的雲,映照着刑天的面龐。
明明身軀已是搖搖欲墜,可刑天卻沒有絲毫遲疑。
只見,他蒼白的薄唇微啓,道:“魔将刑天,求見祭司,還盼祭司,速回。”
伴随着刑天的話音落下的,是虛妄之海數萬年如一日的浪潮聲,以及那磨盤上漸漸黯淡下去了的血光。
一縷鮮血從刑天唇邊溢出,他仿佛霎那間失去了力量,癱倒在了地上。
可縱使如此,他寬大粗粝的手掌仍舊緊緊地握着那個小小的信筒。
——放在心口之上。
·
“小鳳凰救下了蝴蝶,可惡龍卻不知道。”
“匆匆趕來的惡龍在看見蝴蝶受傷的那一刻紅了眼。”
“而仙鶴,自然也不可能看着小鳳凰受傷。”
“畢竟,當時的小鳳凰,只是凡人之軀。”
“惡龍只肖動一動手,她的這一世功德就會灰飛煙滅。”
……
将離講着講着又停了下來,惹得圍在她身邊的孩子紛紛催促。
然而,她只是擡頭看着飄蕩的雲彩,唇角動了動。
表情——笑中難掩苦澀。
良久,她才又複道:“那天,蝴蝶做了一件讓她這輩子都很後悔,很後悔的事。”
“看着暴怒的惡龍,她沒有第一時間和惡龍解釋清楚事情的經過。”
“因為,她知道惡龍喜歡小鳳凰。”
“也因為,她看見了小鳳凰在看見惡龍時眼底的歡愉。”
“更因為,她的——自慚形穢。”
明明只是輕飄飄的語調,可只有将離自己清楚,這些話在她心裏,沉沉地壓了半生。
蝴蝶其實沒想過要傷害任何人。
她只是太害怕失去惡龍了。
害怕有了小鳳凰的惡龍,會像他們的父母一樣。
——毫不猶豫地,舍棄她。
“那仙鶴,最終,擋住惡龍了嗎?”
孩童稚嫩的嗓音拉回了将離的思緒。
她這才猛然發現,自己的眼角竟是不知何時染上了些許濕意。
她看着眼前發問的孩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眼神中,滿是愧疚。
“仙鶴,是攔不住惡龍的。”
“這天下間,能攔住惡龍的,從來都只有他自己。”
惡龍,鳳凰,蝴蝶,仙鶴……
那一個個看似模糊的代名詞,串起了一整個故事。
明明沒有親身經歷,可祈願卻仍是深陷在了其中。
她一面不願意相信這個故事的存在,一面卻又理智地從各種風言風語中辨析出了故事主人公的真實身份。
無措,彷徨,在這一刻盡皆湧上了祈願心頭。
她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了耳朵。
——只想逃離。
這一次,林不語沒有阻止她。
可當她渾渾噩噩地轉過身,正欲逃開之時,将離的一句話卻又使得她的腳步一瞬僵在了原地。
“那一次,是惡龍,親手終結了小鳳凰。”
“在小鳳凰,不可置信的目光裏。”
心跳仿佛在那一瞬間停了下來,祈願感覺心口悶得厲害。
被所愛之人親手了結,那種滋味,不必經歷祈願都能有所感觸。
往昔故事的種種仿佛都在這一刻成了雲霧被撥開的一角。
祈願的眉心狠狠地抖了兩下。
她險些控制不住自己,沖出去質問将離。
如果當年蝴蝶沒有私自離開山谷,也許惡龍就不會再度追出去。
那或許他和小鳳凰就不會有再見面的機會,一切,也可能就不會發展成現在的樣子。
祈願的思緒不可抑制地往怨怪的方向飄去。
一絲戾氣,也開始沿着她渾身血脈的流向漸漸彌漫。
那是隐藏在她身體深處的,曾經被一衆長輩用無數的愛意壓制住的,真正的魔!
祈願的雙眼,開始不受控制地變紅。
她的身軀內,似乎有着兩股未能完全消解的力量,在不斷的鬥争。
祈願的異樣自然逃不過林不語的雙眼。
複雜的神情在那一刻湧上了他的心頭。
恍惚間,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回到了,他第一次見到那個神魔血脈無法相融的孩子的那天。
“羅剎,醒醒。”
清冷又足夠理智的聲音像一雙看不見的手,拉住了站在懸崖邊的祈願。
她茫然的回過頭,就見林不語正靜靜地看着她。
祈願眼中的猩紅還未能完全褪去。
以至于她眼中的一切風景,都仿佛披上了一層紅紗。
可饒是如此,祈願卻也能清晰地感覺到,林不語眼底似三春雪般的潔白純淨。
那種無盡的包容,溫柔的注視,讓祈願霎時間愣在了原地。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看見了漫天的火光。
而火光中,還站着一個紅衣姑娘。
即使看不清那紅衣姑娘的面容,可祈願卻莫名能感覺到自己與她之間的羁絆。
那一瞬,無數的心酸和疲憊徹底占據了祈願的身體。
她無力地向前一傾,倒在了林不語懷中。
一滴血淚,也沿着她的眼角滑落。
看着懷中因戾氣折磨而變得虛弱的祈願,林不語連撫摸她臉頰的手都變得顫抖。
幾乎是沒有一點思考地,林不語的手中煥發出了一道銀光。
沿着祈願肌膚的脈絡,一點一點地融入了她的身體中。
待得天空漸漸暗下,吸收完了最後一絲銀光的祈願,她周身萦繞的黑色戾氣也終于消散開了。
可她卻不知道,如今還緊緊抱着她的林不語,此刻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也許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林不語對于自己身體的變化倒沒有太多的擔憂。
他只是緊緊地抱着祈願,力道謹慎又小心。
正當林不語準備帶着祈願離去之際,天邊忽而乍開的一陣光攔住了他的腳步。
林不語的眉心狠狠一皺,心也跟着狠狠一沉。
荊棘現,堕月崩。
那個數萬年前的預言。
真的,會實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