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也許喧嚣能如人所願地在它停滞的那一刻漸漸歸于平靜, 可沉默,卻更像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明明無數的疑問都已經湧到了嘴邊,但就是說不出來。

悶在心頭。

成了一朵揮之不去的烏雲。

酌兮有心跟着祈願, 可最終在祈願的勸說下, 他還是留了下來。

因為她需要他守在招搖仙山,适時的, 去當那個‘通風報信’的人。

燦爛的天光下, 祈願和林不語一同離開了此處。

他們的身影随着蜿蜒的山路, 慢慢隐進了密密麻麻的叢林裏。

越來,越小。

——直至, 無影無蹤。

酌兮站在原地, 看着他們遠去,不知為何,心頭卻是湧上了一股巨大的哀傷。

他呆愣愣的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 最終, 卻鬼使神差的走了出去。

隐匿的功法在他刻意的收斂下漸漸散去。

空蕩蕩的山頂上, 除了一樹,就只有兩人。

因此他的出現,不可謂不突兀。

疲倦的目光觸見了浮屠眼中的詫異與驚喜,也将葉芃芃眼底那尚未斂去的悲傷瞧得分明。

酌兮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上……”

一句上神險些脫口而出,浮屠慶幸自己住嘴得及時。

“主子,您這是?”

浮屠的一聲‘主子’, 幾乎将葉芃芃垂在眼角的那滴淚珠都給驚了回去。

她看了看浮屠, 就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酌兮, 怎麽也沒想明白,自家師父不是掌門嗎?怎麽會有主子?

許是擔心人前失态會給自家師父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葉芃芃謹慎地往浮屠身後退了幾步,将自己臉頰上的淚痕盡數擦去。

那小心謹慎的模樣,酌兮這輩子都沒從祈願身上見過。

“你不是她帶大的嗎?”

“怎麽一點也不像她。”

酌兮的話帶着一點調笑的意味,又帶着一種懷念。

尤其是在,他說到‘像她’的這兩個字的時候。

葉芃芃自問從未見過眼前之人,可當他開口之時,她卻立刻認了出來。

眼前人,就是這三年裏,總是回答她的那些自言自語的人。

“你,你說的是我阿姐嗎?”

強壓下的情緒似乎又在那一刻破開了防線的一角,葉芃芃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見過她?”

“她在哪?”

明明是一個又一個的問句,可不知為何,葉芃芃卻說出了一種篤定之感。

她甚至不知道從哪裏湧上來了一份勇氣,朝前走了兩步。

只可惜,被浮屠拽住了。

酌兮不喜歡任何姑娘靠近他。

能靠近他的,浮屠只見過祈願;

以及那位只活在旁人只言片語裏的——月彌小姐。

浮屠很清楚這一點,也很明白酌兮的強大。

可面對自己這個一提到姐姐就很容易失控的小徒弟,他只能默默将她的手腕拽得緊一點,更緊一點。

姑娘眼底殘存的火光倒映進了酌兮的眼中。

他不由得笑了笑。

莽撞,不問後果。

果然,還是有點像她。

酌兮沒有回答她。

他看着遠方的天,安靜了好一會兒後,才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她沒有那麽容易死的。”

明明該是句肯定的話語,可在酌兮這輕飄飄的語氣下,卻又似乎多了一些飄搖不定。

可他很快卻又扭過了頭,看向葉芃芃。

“好好保護你自己,才是你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可我想留在她身邊。”

反駁的話語脫口而出,可葉芃芃卻在酌兮的目光朝她掃來的那一刻,默默垂下了頭。

因為,她,沒有底氣。

與浮屠那一場所謂切磋,将葉芃芃三年來努力積攢的‘底氣’敲了個粉碎。

凡人之軀,孕育不了神骨。

浮屠的那句話,像是一把利刃,插在了葉芃芃的心上。

随着翻湧的情緒漸漸趨于穩定,葉芃芃也仿佛一點一點撥開了雲霧。

她心裏隐隐有着猜測。

只是她,不願意相信。

浮屠拽着葉芃芃手腕的手不由得暗自縮緊。

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徒弟竟也有這麽大膽的時候。

感受到了浮屠手上的力度,葉芃芃不用回頭都能想象出自家師父額上的冷汗涔涔。

可她還是沒有選擇後退。

固執得,就像那鬥紅了眼的牛。

也不知是不是被葉芃芃的這股倔強勁感動了,酌兮在轉身走回長明宮的那一刻,步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他看着天邊蜿蜒的白雲,靜靜道:“可她不想你留在她身邊。”

“就連我,她也不想。”

“不成為她的拖累,幫她做完力所能及的事,就足夠了。”

酌兮的身影漸漸消散在了山頂的一角。

像一陣風,也像一片霧,更像,他從未來過一樣。

可無論是浮屠還是葉芃芃,卻還是沒敢放肆。

直到風暴漸起,他們的發絲漸漸在風中淩亂,他們這才恍然回過神來。

這一次的葉芃芃很聽話。

她将那把大刀抱在懷中,乖乖地随浮屠離開了此處。

一言不發,像個不會說話的娃娃。

浮屠嘆了口氣。

但他心裏卻始終有個聲音在告訴他——要警惕。

一個執着到連性命都可以罔顧的人,怎麽可能因為前路荊棘遍地就選擇退縮呢?

昏暗的長明宮,清晨的陽相隔了三千餘年才又一次照入。

遍地的繁花像是致命的毒,引來了群蝶翩翩飛舞。

可站在窗邊的酌兮卻好似聞所未聞。

他靜靜地站在原地,任憑飛舞的蝴蝶從他身邊飛過。

即使偶有幾只蝴蝶扇動的翅膀輕劃過他的臉頰,他也好似不知痛覺一般,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忽而一聲輕啼在酌兮耳畔響起,他這才仿佛回過神來一般,眼睫不由得輕顫了顫。

像是重複了上千次一樣,酌兮緩緩擡起了自己的手。

而那只羽色鮮豔的鳥兒,也順勢停留在了他的指尖。

一人,一鳥,動作娴熟得,卻像是經年未見的友人。

酌兮:“老夥計,這次,又要麻煩你了。”

酌兮從乾坤袋中掏出鳥食的動作極為熟練,小鳥兒也通靈一般地在吃完了食物後叼起了他緊接着遞過來的小木筒。

可事到臨頭,酌兮卻沒有第一時間松開手讓鳥兒飛去。

他的猶疑在他緊蹙的眉間盡顯無疑。

忽聞一聲輕嘆自長明宮內盤旋而起,酌兮一愣,後知後覺的才發現那是自己的聲音。

他最終還是松開了掌心,任憑鳥兒朝遠方飛去。

直至不見蹤影。

他的目光順着傾斜的陽遠眺着天邊,似乎那樣就可以瞧見那傳說中的虛妄之海。

修成上神數萬載,可縱使是駐守焚天界時那刀尖上舔血的生活,都沒有今日一個傳信的舉動讓酌兮膽戰心驚。

那封信,是祈願寫的。

但作為送信人的酌兮,卻沒有膽子打開去看。

他知道那是祈願拉魔界入局的一個圈套。

可他也知道,那圈套中的誘餌,是祈願。

不知為何,在那一刻,酌兮倒真真希望祈願就是煙澤川找的那個孩子。

那樣,或許她在妖魔兩界受傷的概率,也就大大降低了。

·

“小家夥們,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一個跟惡龍,鳳凰,仙鶴,還有蝴蝶有關的故事。”

……

一路上的沉寂在到達妖界後也沒有任何變化。

林不語依舊沉默地在前頭走着。

而祈願——則是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

正當祈願以為他們倆人會一直這樣僵持着時,林不語的腳步忽而停了下來。

祈願的目光擦過他的肩向前望去。

她看見綠草如蔭的平地上,有一塊大石頭。

石頭上,坐着一個溫柔恬靜的姑娘。

而圍着石頭坐成一圈的,則是妖界的稚童。

林間刮過的風仿佛都在那一刻變得很輕很輕。

祈願靜靜地看着眼前人的眉目,恍惚間,仿佛和記憶中的另一張面孔重疊在了一起。

但可惜的是,無論她怎麽想也想不起來——記憶中那張面孔該有的清晰模樣。

煩悶,懊悔,還有不知緣由的哀傷。

它們在那一瞬間充斥了祈願的大腦。

她搞不清這些情緒的來源,只看見林不語扭頭看向她,道:“她是将離。”

将離,将離……

祭司将離……

這個名字,祈願一點都不陌生。

可看着那個女人的面容,祈願卻寧可自己對她陌生。

或許這樣,她心中那種隐約的,愈發濃郁的背叛之感,就不會那麽揮之不去。

無助顫抖的雙手忽而被一陣冰冷裹覆。

祈願一擡頭,就見林不語正溫柔平靜地看着她。

今日的他,眼眸中沒有往日晶亮的繁星,有的只是兩個小小的她,以及一些祈願沒能辨析出的缱绻。

下意識地朝林不語靠近了過去。

此刻的祈願,就仿佛失去了探尋真相的勇氣。

她嘟囔着道:“我今天,不想知道了。”

祈願所謂的不想知道是指什麽,林不語很清楚。

他一如往常地站在祈願身邊。

給她肩膀,供她依靠。

他素來沒有強迫她的習慣,可今日,他卻一反常态。

他先是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脊背,而後,貼在她耳邊說道:“不怕,我們只是留下來,聽一個故事。”

故事?

祈願這才想起來,剛才那祭司将離确實好像是在給孩子們講故事。

妖界和魔界的關系什麽時候這樣好了?

祈願因憂慮而崩亂的思緒在那一瞬間短暫回攏了片刻,但卻在将離的那個故事中,漸漸分崩離析。

那是一個有關惡龍,鳳凰,仙鶴,以及蝴蝶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一如往常的庸俗——

在遙遠的隐秘之地,誕生了一只很厲害的小鳳凰。

有人跑到惡龍面前嚼舌根,說他終将有一日會成為小鳳凰的手下敗将。

但驕傲如惡龍,他又怎會相信?

可奈不住嚼舌之人的念念叨叨,惡龍最終決定離開山谷一趟,去見一見那只傳說中的小鳳凰。

惡龍原以為自己會毫不猶豫地将小鳳凰這個潛在的對手斬于刀下。

可當他看見小姑娘跌撞地走向他,只是不想讓他淋雨的那一刻,惡龍放棄了。

他轉身回了山谷,可他的心,卻落在了小鳳凰身上。

或許連惡龍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他回來以後,他每天在蝴蝶面前念叨最多的,就是那只單純得有點蠢的小鳳凰。

故事,越聽,就越熟悉。

祈願的眉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拉着林不語的手也越來越緊。

林不語沒有講話,即使手腕被祈願的指尖劃傷他也依舊一言不發。

好像完全不知道痛一樣。

他只是溫柔地輕撫着祈願的背,一下,又一下。

像是蜿蜒的溪水,溫柔,寧靜,包容……

在林不語的陪伴下,祈願的思緒又漸漸回到了将離的那個故事裏。

也許是在惡龍的影響下,蝴蝶也對山谷外的世界産生了幻想。

她躲開惡龍的視線,溜出了山谷。

但被惡龍保護着長大的蝴蝶,她卻低估了外面的險惡。

所幸,蝴蝶遇見了鳳凰,在她即将被仙鶴斬殺的時候。

蝴蝶永遠都記得小鳳凰那天的話——

“她沒有做過壞事!你不該這樣。”

“就算是魔,她也不是天生就該死。”

那一刻,蝴蝶似乎有些理解惡龍為什麽喜歡小鳳凰了。

他們都是淤泥裏長大的孩子啊!

滿身鮮血,肮髒得可憐。

他們是三界所有正道人眼中最低賤,最該死的人。

只有小鳳凰覺得,他們和她,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