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萬千思緒停留在了唇邊, 最終在狂風過境的那一刻被沖刷得幹淨。
就像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免費的午餐一樣。
祈願心中隐隐有了猜測——她的重生,多半又是一場欺天的謀算。
救她的那人,也許是将她視為了棋盤上的棋子, 與注定無子的葉家父母, 做了一場交易。
而交易的‘物品’,是葉家父母對她多年的撫養, 以及葉家父母的親生女兒, 葉芃芃。
像是一場生意, 也似是一場賭局。
——要的,或許只是, 童叟無欺。
祈願大致将這場利益交換的前因後果想了個分明。
但她卻獨獨沒想明白——她這顆棋子的作用。
攪亂仙界?
三千年過去了也沒聽說仙界的運轉有發生什麽變化。
恍惚間, 煙澤川的那些話又一次地在祈願腦海裏閃現。
祈願紛亂的思緒不由得凝結了片刻。
倘若煙澤川所言為真……
難道,那人是為了靈胎?
但那不該是生擒她嗎?
又或者,那人只是想給息塵添堵?
祈願不禁砸吧了下嘴。
息塵那老家夥,真不知道是得罪了多少人。
猜測終究還是猜測。
祈願很清楚, 這些在腦海裏盤旋的東西, 始終是做不得數的。
可是, 祈願也很清楚,就算這場複生,是旁人策劃已久的布局,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踏進這場風暴裏。
因為,她還有尚未做完的事。
心中的陰霾壓得祈願難受。
她只得深吸了幾口氣。
——佯裝無事。
酌兮看出了祈願內心的複雜,他擡手輕拍了拍她的肩, 并未說話。
而彼時的他們都忽略了, 那個站在不遠處的, 将一切盡收眼底的林不語。
也忽略了,他眼中化不開的, 似濃墨般的悲哀。
酌兮忽略林不語,是因為一個看起來道行平平的小屁孩,還不足以讓他重視。
但祈願既然信任他,酌兮也無所謂他跟在祈願身邊。
前提是,不要讓他發現他有一點背叛祈願的心思。
而祈願,則是因為絕對的信任。
“我該走了。”
山頂的風将祈願的話吹到了酌兮耳邊。
徹底打破了這幾個眨眼的功夫間維持的平靜。
唇邊溢出了一聲無可奈何的苦笑,酌兮看着祈願,問道:“當真不見見?”
祈願的決定,任何人都阻止不了。
這一點,酌兮早就心知肚明。
或許是那道終年在山頂上眺望遠方的身影觸動了他早已冰冷的心;
抑或是心知祈願此行實在是禍福難料;
酌兮終究還是伸手拉住了祈願。
酌兮的心思,昭然若揭,只一眼,祈願就懂了。
她回過頭,透過斑駁的雲霧,再次朝下看了一眼。
最終,她還是對酌兮搖了搖頭。
“我是不是葉蓁蓁,或許從來都不重要,但她,真的是葉芃芃。”
祈願的話一出口,酌兮就已然明白了她心中的決斷。
葉蓁蓁這個名字于祈願而言,不過是她漫長的人生裏的一片過眼雲煙。
或許作為姐姐的葉蓁蓁會為了葉芃芃停留,可祈願不會。
鮮血和時間把她鍛造成了如今的樣子。
在她血肉之軀的外表下,是冷漠與戾氣。
只是祈願不知道,她的那份戾氣,從她出生就一直藏匿在她的身體裏。
即使它曾經因為受到了太多的愛,而被隐進了看不見的黑暗裏。
她還有太多太多要做的事。
她所要面臨的敵人都太強,太強。
可身份的天塹卻又很明了地橫隔在了祈願與葉芃芃之間。
葉芃芃終其一生或許都難以趕上祈願步伐。
而祈願,也沒有太多的時間能停下來等她。
于是乎,跟不上步伐的人,只能被‘舍棄’。
“真是個瘋子。”
這是重逢以來,酌兮對祈願的第一個評價。
而對于他的怨氣,祈願卻選擇了照單全收。
“我早就瘋了。”
從無妄山滿目瘡痍,鮮血遍地的那天開始。
短短的五個字,酌兮卻聽出了祈願這句話背後埋葬的故事。
那是一條條曾經鮮活的生命。
一段段見證了他成長的往事。
它不會被歲月化作灰燼,只會變成一道道可怖的傷疤,留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裏。
午夜夢回的時候,像揮之不去的焰火,滾燙地在他們心頭燃燒。
一日,又複一日。
不再和祈願嬉皮笑臉,酌兮收起了面上的神情,變得鄭重。
“可你确定要我聯系那刑天?”
“據我所知,魔界的那幾位可都不怎麽好對付。”
“而且,這都是沒确定的事。”
聞言,祈願笑了。
像曾經很多次一樣,祈願伸手就拍了拍酌兮的頭。
那仿若平常的舉動,饒是酌兮,都是愣了一愣。
還不待他反應過來,就聽祈願又道:“就是因為不确定,才要将魔界拉下水啊!”
祈願臉上的似笑非笑,讓酌兮想起了兒時她找他當幫手去捉弄旁人的時候。
那份經年未見的熟悉之感令得酌兮不禁在心中暗暗吐槽了祈願一句——一肚子壞水。
可還沒等酌兮點頭應下祈願的吩咐呢,那廂一晚上沒講話的家夥,也終于是開了尊口。
“刑天,可不是傻子。”
林不語的一句話,很輕易地就吸引來了祈願和酌兮的注視。
少年白衣勝雪,墨發如瀑,倚在岩上,仰頭看着陽光。
初生的陽不似月光般銀白皎潔,少年的鼻尖在這一刻染上了些許透亮。
明明溫暖的光暈墜滿了他的周身,可模模糊糊中,祈願卻總覺得,他離自己——好遠,好遠。
祈願覺得,此刻的她就像是一個想摘星星的孩子。
她搬了無數個雲梯試圖去夠,卻忘記了,星星之所以是星星,就是因為它可望而不可即。
帶着林不語一同生活了數月,祈願并非一點異樣都沒發覺。
尤其是在夜裏,他孤身一人坐在窗邊的時候。
每到那個時候,他總會讓祈願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種不知由來的距離感。
和很久以前,她拉着祈焰入凡界,遇見不周山腳凡人的祭祀的那一次,一模一樣。
祈願曾經試探過他很多很多次。
可最終都是以失望告終。
一個人,就算外貌可以被改變,但性格,習慣,又該怎麽變得完全不同呢?
就算能改,也不可能變得完全不同吧?
對于自己抱着的那份‘不切實際’的希冀,祈願覺得很可笑。
但不論如何,她都很肯定的是,眼前人,絕非他自個兒所說的小仙。
率先從思緒中抽離,酌兮撞了撞祈願的肩,有些狐疑。
“他這是什麽意思?”
酌兮的力道并不大,但對于此刻的祈願而言,卻也足以讓她清醒了。
沒有回答酌兮的問題,祈願只是看着林不語。
“你的計劃?”
簡單的四個字,明了的一句話,其中卻有含義萬千。
至少落到酌兮耳朵裏,他聽懂了兩層。
其一,是眼前這個一度被他忽視的家夥,有更加完善的計劃。
其二,是眼前這個家夥在祈願心中的分量,或許比他想象的更重。
想到這裏,酌兮看向林不語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幾分審視。
似乎從頭到尾都沒在乎過酌兮的目光,又或許是早在開口的那一刻就做好了一切打算,此刻的林不語,格外的平靜。
平靜得,與前幾日那個在祈願身邊,聒噪得像個知了的他,判若兩人。
“去妖界,但不是去見煙澤川。”
“而是去找人。”
“找人?”
祈願的眉心抖了一抖。
她沒有第一時間出聲質疑,而是反問道:“但我們并不知道妖界的具體位置。”
林不語:“我知道,就可以。”
林不語的一句話憑空在這一片天地間,掀起了驚濤駭浪。
無論是他此刻的神情,還是他堅定不移的語氣,仿佛都在告訴着祈願,她的猜測,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你認識祈焰嗎?”
“又或許,他還有別的名字?”
祈願緊緊的盯着林不語的臉,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的破綻。
可落入她眼中的,卻是林不語因疑惑而略略蹙起的眉心。
“現在可沒功夫開玩笑。”
林不語簡單的一句話成功打破了祈願的那一絲希冀。
不由得自嘲一笑,祈願也覺得自己天真至極。
将所有無關的思緒抛諸腦後,祈願看向林不語道:“給我一個理由。”
林不語:“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名喚将離。”
“祭司将離?”
接連而來的震撼讓酌兮不由得輕呼出了聲。
他看着林不語,目光中的警惕像大雨前的烏雲,越來越厚重。
身為曾經焚天界外對抗魔界的主力,将離這個名字,酌兮不可謂不熟悉。
那個算盡天機卻又從不限于人前的将離祭司,讓曾經領兵的酌兮吃了不少暗虧。
以至于,他到現在都對她的名字,如雷貫耳。
沒有問林不語究竟是從哪裏知道的那位祭司将離的下落,祈願心裏很清楚的明白,就算問了也只會是一無所獲。
她只是很安靜很安靜地盯着林不語看了很久,很久。
越看,就越覺得,他像一個謎。
曾經那個在她身邊嘻嘻哈哈的人,是他;今天這個說話神神叨叨的人,也是他。
就連祈願自己都沒注意到,一向讨厭未知的她,明明覺得他根本看不清,卻從來沒有,懷疑過他。
那份不知緣由的信任,讓她鬼使神差地道了句——“好。”
或許就連祈願自己都沒想到,那句脫口而出的好,會是那樣的快。
仿佛完全沒經過大腦的思考,只是靠着唇與舌的碰撞,就已跳出了唇齒間。
在那一瞬間,祈願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話本子裏看見的一句話。
——我明明知道他是個謎。
——不能相信,也不該相信。
——但可笑的是,我偏偏撞邪信了。
——不問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