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記得,也不是不認識。
從她面前走過的那一刻,他便認出了她。
多年未見,他的女孩長大了,看上去成熟而優雅;雖然皺紋已經爬上她的眼角可那雙眼睛還是那樣清澈明亮,像極了遠方的漓江水。
他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默默地注視前方,不敢回頭,不敢看到她。
二十年前的那場意外讓他一夜之間成為孤兒,他失去了爸爸媽媽還有他的小妹妹聶嘉文,如果不是那場該死的大雪,如果不是他不小心弄壞了家裏的暖氣片,他們也就不會點燃取暖的煤爐,他的爸爸媽媽還有小妹妹就不會死……
他覺得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人。
他給不了深愛的人幸福,他的存在就是一場災難。
他選擇了離開,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隐姓埋名。
這二十年間,他四處打工,當過酒吧的服務生,去過便利店裏做收銀員,在工地上扛過麻袋,做過出租車司機,也當過一段時間的導游,現在是一名臨時舞者,跟着流動藝術團為前來當地旅游的人們表演節目。
他挺喜歡這份工作的,每天都有人離開,每天面對的都是不一樣的人,也正合了他的心意。不跟任何人産生聯系,不投入任何的感情,也不接受來自任何人的善意與關心。
大概是五年前,他隐隐覺得自己跟其他人有些不一樣,他都三十八了,臉上卻沒有一點成熟年長的樣子,看不見白頭發,看不見皺紋,他的聲音,他的模樣都還是18歲時候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變老。
這是為什麽?
他跑去醫院做檢查,卻沒有查出個所以然來,醫生責怪他“年輕人,閑着沒事兒找錢花嗎?明明身體好得很嘛”
連醫生都覺得他還很小,看來他是真的不一樣。
房東太太每每看到他都要驚訝老半天“小袁呀,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了”他謊答。
“不可能!我還沒老眼昏花到那時候,你看着頂多就二十出頭吧”房東太太堅持道。
“可能我長得比較顯小……”聶嘉遠不好意思地解釋着。
“那也不對,再怎麽顯小,身形總會變……我活了大半輩子可不會看走眼……”
房東拿着大蒲扇還在嘀咕着,聶嘉遠已經拎着飯盒走到了門外看着遠處拔地而起的座座青山陷入疑惑中。
究竟是怎麽回事?難不成他是被下了蠱?
聶嘉遠剛來到Y城這個地方的時候就聽過一些關于當地少數民族的傳說,說是大山裏的女孩子們在結婚時會對自己的丈夫下情蠱,以此避免丈夫偷情出軌。
莫非他的情況也是類似的一種?
不過也只是想想罷了,傳說只是傳說,不可當真。
後來為了避免周圍人的眼光,他刻意蓄起了胡須,戴起了帽子和口罩,盡量将自己打扮得滄桑一些,老氣一些。
如今他已經是三十八歲的男人了,回到家裏摘下帽子口罩剃掉胡須之後卻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年輕男孩。
他不敢相信鏡子裏的那個人就是他自己,攥緊了拳頭奮力砸過去,鏡子碎了一地,裏面的人表情痛苦,手上的鮮血慢慢流出來染紅了地上的碎片。
再後來他慢慢習慣了自己的樣子。
年輕也好,衰老也罷,歲月在他這裏平淡無奇,了無趣味。反正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其他的一切也都無所謂了。
他以為這樣就可以過完下半生,直到她的突然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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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可以跟你拍一張照嗎?”
一個女孩子拿着手機走到舞臺跟前用懇求的眼神望着他。
“對不起,我不喜歡拍照”他客氣地拒絕,一邊褪下被汗水浸濕的外套。
悶熱的天氣,即使坐着不動也感到渾身黏黏濕濕,更何況他已經連着跳了三場舞,早已熱得大汗淋漓。
他站在臺下的電風扇跟前,讓涼爽的風穿過寬松的T恤,吃了一盤切好的鮮果頓覺舒暢多了。準備下一場演出時有個工作人員過來通知說是接下來的兩場演出臨時取消,他終于松了一口氣,拿着濕透的外套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夏安就站在門口給一位外國游客指路,這個法國小夥子不會中文,找不到回酒店的路了急得團團轉,幸好遇到了熱心的夏安。
她也不是很熟悉這裏的環境,打開手機地圖找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回酒店的路該怎麽走,怕他不明白就眉飛色舞地比劃着。
正好被走出來的聶嘉遠看到了。
她跟着一個外國小子有說有笑,很親密的樣子。有那麽一瞬間聶嘉遠的胸腔燃起了烈火,炙烤着快要破喉而出。
他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往回家的方向走。
“打擾一下,你知道秋日酒店怎麽走嗎?”夏安及時叫住了他。
他躊躇着站立在原地,最後決定開口。
“沿着這條路一直往東走,到盡頭的時候會看到一座山,左拐過去再走個五百米就是了”
他回答,卻沒有轉過頭來。
“喔,謝謝啊”夏安說着用流利的法語跟這個法國小夥子複述了一遍。
她還是這麽熱心腸,真是一點都沒有變,聶嘉遠想起了當年那個無比善良,樂于助人的小姑娘,眼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哎,你別走啊”看到聶嘉遠頭也不回地走了夏安追着跟了過去,氣喘籲籲地擋在他面前。
“我有事情要問你”她擡起汗津津的臉看着他說。
“對不起,我無可奉告”他冷冷地回答。
“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問完就走,你放心”
“我不認識你”他說完徑直朝前走。
“我知道是你,嘉遠,請不要再假裝不認識我了,好不好”夏安懇求道。
“這位女士,真的對不起,我不是你口中的嘉遠,我叫袁浩”他閉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你還記得我,對嗎?我看到你脖子上那條觀音玉墜了,當初你說‘男戴觀音女戴佛’,我們一人一條……”
他怔住了,到底還是被她發現了。剛剛出來的時候忘記穿上外套,他貼身戴着的觀音玉墜此刻正裸露在脖子上。墜子的顏色能看出明顯的歲月痕跡,而紅色的繩線卻依舊嶄新明亮,可見佩戴它的主人有多麽愛惜它。
沉默了半晌。
“這墜子不是我的”他背對着她說。
夏安不肯放棄,聲音顫抖着從嘴裏擠出來一句話“你,愛過我嗎?”
多麽愚蠢的問題啊,他對着自己的心笑了,怎麽會是‘愛過’呢,明明是愛着呀,是‘我愛你’過去是,現在是,将來也會一直是。
他不作回答。
“這位女士,我想我已經跟您說的很清楚了,我不認識您,也不叫什麽嘉遠,嘉近”
“沒有別的事情的話我就先走了”
夏安的心裏還有成千上萬個問題想要問,卻如鲠在喉,呆呆地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
他的背影那麽年輕,那麽好看,一如當年那個美好的放學後,走在她前面高大英俊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