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28歲那一年,去了一趟西藏。
在路上遇到很多朝聖者。
他們蓬頭垢面,圍着長裙,手戴木拖板,雙手合什高舉過頂,仰望藍天,念念有詞,前進三步便四體匍匐,雙手前伸,磕一長頭,然後再爬起來前進幾步再匍匐。
他們中有七、八十歲的老年人,有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也有十來歲的小孩。
他們有的來自幾百甚至幾千裏的地方,是三步一叩地翻山越嶺,歷經數月甚至數年才到達這地方。
格桑一家四口從四川的一個小村子出發來朝聖,已經走了整整半年再過不到一個月他們就能抵達拉薩了。
這位不到四十歲的黝黑男人額頭上已經磕出了深深的血印,膝蓋和手掌也早已被磨破生出痂瘡卻還是很虔誠地一路朝拜着。
他的妻子央金拉着載滿全家家當的小推車和一雙年幼的兒女跟在身後,每個人臉上都寫着神聖的幸福,即使這一路上已被身體的疼痛折磨到快要不能呼吸。
停下來休息吃東西的時候,央金告訴聶嘉遠叩到第十天以後那段時間是最艱難的,因為腸子被拉傷了,額頭和手腳也都破了,每叩一次頭都會牽動全身撕心裂肺的痛,而每天她至少要叩一千次。
這是怎樣的虔誠和神聖才能做到如此,寧願忍受一千次的疼痛?
聶嘉遠深受感動,又很羨慕他們,至少她們心中都有一個堅定的信仰,一步步懷着滿足與幸福抵達世界的中心。
臨走時,他把自己随身帶着的方便面,餅幹,牛奶之類的食物都送給了格桑一家
而一路上像格桑一家這樣虔誠的朝聖者還有很多很多,為朝聖,他們會磕得四肢潰爛,面額血肉模糊而不停止;為朝聖,他們沿途乞讨為生,即便凍餓死在山野也不後悔。
到了拉薩,他沒有進去布達拉宮,也沒有去看大昭寺,只是站在外面看着從四面八方趕來朝聖的人們。
臨近傍晚的時候,他停在了路邊一家店裏喝了傳統的藏式酥油茶和糌粑,熱情好客的店主人送來了自家制的風幹牛肉和一壺青稞酒。
“肉要一起吃,酥油一起享”
“小夥子,你從哪裏來?”五十歲上下的藏族老板紮西用不太流利的漢語問着聶嘉遠,有着明顯高原紅的臉頰微微鼓起,明亮的眼神似乎能洞察一切。
“中原的一個小城”聶嘉遠謝過老板之後很禮貌地回答。
“哦?是為了什麽人和什麽事而來?”他仿佛一眼就看出了眼前這位年輕人的心事。
聶嘉遠悶下一口酒,頓了頓竟然開始向這位陌生的藏族人傾訴自己的心結。
多年以來,他從未向任何人說起過壓在他心裏的這顆巨石,總是獨自一人默默承受着,孤獨着,痛苦着,如行屍走肉一般。
只是這一刻,坐在這片神聖的土地上,面對熱情而又真誠的陌生人他終于打開了挂在心上的枷鎖。
歷經滄桑的紮西聽完聶嘉遠的故事後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或是同情,他的表情還是先前那樣的平和,微微點着頭一邊拿一只空碗,放上一些酥油,沖入茶水,加點糌粑面,用手不斷攪勻,捏好一個糌粑後遞給了聶嘉遠。
“謝謝”他平攤開雙手接過糌粑。
“人生在世不過百年,所有的逆境都是在教你修行”紮西緩緩地說。
聶嘉遠慢慢嚼着糌粑,甜香酥滑配着奶香濃郁的曲拉,一兩個下肚便覺有飽腹感溢上來。
“道理都懂,只是那些痛苦的畫面像影子一樣追着我,躲也躲不掉”他黯然回答。
“不是躲,年輕人,你得接受它,接受了自然會放下”紮西意味深長地說。
接受它?
這麽多年來聶嘉遠從來都不肯接受那場悲劇,他還幻想着當自己遠行回到家裏後,他的父母會像從前那樣做一桌豐盛的晚餐,他寵愛的小妹妹聶嘉文會興沖沖地跑到他懷裏,奶聲奶氣地叫他一聲“哥哥”。
他會故意逗她一會兒,然後從背後變魔術一樣掏出來一包妹妹最喜歡的大白兔棒棒糖。
這個時候,聶嘉文一定會親昵地在哥哥左右臉頰上各親一口。
媽媽陳美雲一定又做了糖醋排骨和糯米桂花藕,這兩樣是聶嘉遠念念不忘的美食,每次父母出去做生意,他都要纏着媽媽做一大堆囤在冰箱裏慢慢吃。
父親聶峰心疼兒子女兒,所以盡量在物質方面全力滿足孩子們的需求,他和妻子常年在外苦苦打拼為了給孩子們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
父母不在的日子裏,是聶嘉遠一手帶大了自己的小妹妹,他們兩人互相陪伴,互相依偎着,成為彼此的溫暖。
而這溫暖如今卻永遠地離開了他,再也不能捏捏她可愛的小臉蛋,再也不能聽她叫一聲“哥哥。
紮西端起酒杯一口飲下,滿臉幽深的褶子似乎是會說話的眼睛看向眼前這位目光痛苦的年輕小夥子。
“我給你看看手相吧”他建議道。
聶嘉遠伸出右手,紮西接過來仔細地端詳起來。
“你的掌紋清晰,脈絡分明,可見你是一位思路清晰,比較理性的人”
“是被上天眷顧的人吶”紮西眼神炯炯地慨嘆道。
聶嘉遠驚訝,您說錯了吧,我這樣的人生還算是被上天眷顧嗎?
“你的紋路異于常人,命裏雖有險峰,但終将歸于平坦,如若能夠放下自會皆大歡喜”
聶嘉遠疑惑“此話怎講?為何而來的皆大歡喜?逝去的人已不會再回來”
如果說的是她,那也絕不可能,那麽多年都失去了聯系,況且我又是如此不正常的一個人,如果紮西知道這個秘密肯定不會再得出上面的結論。
紮西并不做多解釋,只是微微笑着捏糌粑,繼續飲青稞酒。
離開紮西的小店,聶嘉遠乘車去了那曲。
清晨,在靜谧美麗的納木錯湖邊,湖面霭霭茫茫,周圍群山若隐若現,太陽升起,雲消霧散,清風拂面,藍天白雲幾乎伸手可摘。
聶嘉遠靜靜地站着恍如隔世。
一對年輕夫婦從他身邊走過,面色凄然,女人的臉上還挂着未幹的淚珠。
他們年僅三歲的兒子剛剛進行完天葬儀式。
看着她們漸漸走遠的背影,聶嘉遠有些動容,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的不幸,他只是這千千萬萬中的一人罷了。
從西藏回來之後他悄悄地回了一趟老家,曾經幸福溫馨的屋子大門緊鎖,門口的青苔爬滿臺階,甚至有幾株牽牛花的藤蔓順着牆根爬到了二樓的窗子上,那裏靠近小妹妹聶嘉文的房間。
淡紫色的花靜靜開放着,顯然不知道這個屋子曾經發生了什麽。
如果聶嘉文還在的話,她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摘下來牽牛花壓到本子裏做植物标本。
她從電視上學來的,連她家花園裏的玫瑰和郁金香也沒能幸免,聶嘉遠苦口婆心地跟她灌輸了一堆“要愛護花草,愛惜大自然”之類的教育,才算是減緩了小公主的“采花大盜”行為。
打開屋子,一股發黴潮濕的氣味湧過來,聶嘉遠走到窗子跟前拉開淡藍色的窗簾,打開窗戶讓清新的空氣進到裏面來。
客廳正中間的牆上是一張全家福,他們一家四口穿着古典的服飾笑盈盈地看着前方,這是他剛考上高中那一年拍的,記得那會兒拍照片的時候化妝師給聶嘉文紮小辮子,給她畫眉毛,塗粉色的胭脂,擦紅紅的嘴唇。
“哥哥,你快看,我是不是變得漂亮了?”小機靈鬼跑到正在系扣子的哥哥跟前笑嘻嘻地問。
聶嘉遠騰出來一只手點了一下她的小額頭“我們家阿文一直都很漂亮啊”
“嘻嘻,我決定了,以後長大了要做化妝品!”她很認真地說。
聶嘉遠哈哈大笑起來,蹲下來一把抱起小妹妹跨在他脖子上,朝攝影師布置好的背景走去。爸爸聶峰和媽媽陳美雲早已換好衣服等在那裏了。
媽媽穿上旗袍的樣子真的好美。
爸爸穿着帥氣精神的黑色中山裝站在媽媽旁邊,還戴着一副圓框鏡片,很有民國味道。
“來,都看着我這邊,豬肉肥不肥呀”
“肥!”一家四口被幽默的攝影師逗笑了。
“咔嚓——”
鏡頭永遠地留下了此刻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