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三)

正當祈願在天道殿外來回踱步,想着要如何同商瞿開口解釋時,天道殿的大門卻是忽而開了。

“祈願,進來。”

一聲嚴肅的男聲自天道殿內傳至祈願耳畔,祈願一聽,就知這說話之人定然就是她師尊商瞿。

算了,早死晚死都得死,反正躲也是躲不掉的。

深吸了一口氣,祈願拍了拍自個的胸口,終是硬着頭皮擡腳邁過了那道門檻。

果不其然,祈願甫一踏進天道殿內,越過屏風,就見商瞿與青梧司淵夫妻二人已然在殿中了。

瞧着眼前三人正襟危坐的模樣,祈願不由一嘆,看來,事大了。

垂着頭,祈願乖巧地走到了殿中央,朝着坐于上首的商瞿與其身側的青梧司淵夫婦行禮。

“徒兒見過師尊,見過姑姑,見過司淵上神。”

祈願一禮完畢,可直到她的小腿因泛酸而微微打顫,也不見一向疼愛她的商瞿說出讓她起來的話語。

自知理虧,祈願倒也并不忸怩,而是站直了身,屈膝徑直跪到了地上。

聽得祈願膝蓋觸地時的那聲悶響,坐在一側的青梧幾乎是本能地就要站起身,卻被坐在她身側的司淵擡手又按回了座位上。

“青梧,你不能再縱着她了?”

司淵目光定定地望着青梧,他的傳聲,亦是同時落入了青梧耳中。

仙界衆人皆知,在外威名赫赫的司淵上神在家中時從來就是個有名的妻管嚴,對于青梧的話向來就是言聽計從。

然這一次,即便青梧的眉心已然蹙起,但司淵卻仍沒有半步欲要退一步的感覺。

瞧着青梧面上的焦急之色,司淵不由得嘆息了一聲,“青梧,祈願總是要長大的。”

“我們這些老家夥是沒有辦法護她一輩子的!她不能永遠像現在這樣肆意妄為,不然,她遲早是要吃虧的!”

聽得司淵的傳音,瞧着眼前上跪在地上的祈願,青梧雖仍是心疼她,卻也深知司淵言之有理。

想到不久前,幾乎就是與祈願前後腳來到無妄山的落蝶境之主忱音,青梧終是無奈地跌坐回了座位上。

而此時,自祈願踏入殿中後就一直不曾開口的商瞿終是開了口,“祈願,你可知錯?”

商瞿的聲音嚴肅而認真,雖聽不出任何生氣的意味,然祈願心頭卻仍是沉甸甸的。

可饒是如此,祈願也深知,哪怕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不論是偷了凰月的鳳凰蛋,還是一路追殺拂滄将東海龍宮攪得地覆天翻,亦或是今日擅自将那少年帶回無妄山。

她,皆不悔。

然,此刻面對商瞿等人的目光,祈願卻仍舊生出了幾分愧意。

盈盈搖曳的青燈之下,沉默不語的少女紅衣墨發,一點朱唇輕抿,兩撇寒眉不描而翠。

她就那樣微垂着頭跪在地上,然她的脊背卻始終挺得筆直,透着一股倔強與執拗,似是在與一些未知無端地抗争着。

坐于上首,商瞿的目光始終落于下方尚跪着的祈願身上。

瞧着眼前少女在青燈搖曳下倔強的身影,恍惚之間,商瞿的眸中閃過一絲帶着悲怆的懷念。

藏于衣袖下的雙拳不禁暗暗握起,商瞿的眸中亦是不自覺地泛起了幾朵淚花。

只是,那分淚意尚還未來得及落下,就已被商瞿強壓了下去。

而此時,一側的青梧亦是回頭望向了商瞿。

二人雙眸視線交錯之中,皆是讀懂了對方眼底的話。

一抹苦笑不禁蔓延上了青梧的臉頰。

望着眼前的祈願,青梧不由感嘆,她和她,可真是太像了!

一樣的倔,一樣的執拗,一樣的,不計後果。

可回憶驟然往複,昔年辛秘再度湧上心頭,青梧的心驟然一痛,在她心間彌散開的,是無以複加的擔憂與恐懼。

顯然是注意到了身側青梧波動的情緒,司淵忙伸手輕覆在了她置于雙腿上将衣裙都已攥得皺巴巴的手上。

手背上倏然傳來一陣溫涼之感,青梧不由得側頭朝那手的主人望去。

見此時司淵正一錯不錯地瞧着她,滿目皆是憂心之色,青梧方才一瞬蒼白的臉上,卻是扯出了一抹笑。

朝着司淵輕搖了搖頭,青梧的目光再次望向商瞿,卻見商瞿仍是一眨不眨地瞧着地上的祈願。

思及不久前忱音領着其侄兒既明前來無妄山問罪時所陳述的事情,青梧的心都亂成了一團。

不由得嘆了口氣,青梧只覺一股無力之感自身體內部朝着四肢逐漸彌漫開來。

她當真是,怕極了!

祈願是她自小一手帶大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孩子大多時候是絕不會主動惹事的。

暫且不談鳳凰與金烏一族,此番這孩子之所以會一路追殺拂滄,怕也是因着她的身世。

想到這裏,青梧無奈地阖上了雙眼,好似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滿心的情緒不至于宣洩而出。

這個孩子是那樣介意她的身世,性子又是那般敏感執拗,若有朝一日……

青梧完全不敢再想下去。

心中的驚恐令得她渾身的肌肉不由緊繃,青梧幾乎是極力地克制着自己,才能不讓滿腹的心緒自表面流出。

可饒是青梧竭力掩飾,作為她的枕邊人的司淵又如何能察覺不到呢?

眉心狠狠一皺,司淵想,他是該早個時機同青梧與商瞿問清楚祈願的身世了。

原先,他只以為是因為他與青梧間沒有孩兒,青梧這才将祈願視如親女,可是……

司淵再度側目打量了片刻青梧的神情,心中的疑雲也是越發濃密了起來。

此刻的司淵幾乎敢肯定,祈願的身世,絕對沒有那麽簡單。

正當青梧與司淵各自陷于自己的思緒當中時,靜靜地看着祈願半晌的商瞿卻終是開了口。

“看來,往日我的教導,你全然未曾聽進去啊!”

商瞿一字一頓說得緩慢,聲音不見喜怒,只是帶着一股難掩的失望之意。

“祈願,你既覺自己無錯,又何必再跪于我面前呢?”

“你既不曾将我當成師尊,何幹脆不離開無妄山,從此以後,任你掀天揭地,我也不再管你。”

聞得商瞿此言,不單是祈願,就連一側的青梧與司淵兩人,亦是震驚地看向了他。

祈願往日從不知,一向待她嚴厲卻仍不失溫情的商瞿,竟是有一日,會将話語如軟刀子般使用,狠狠地,在她心上淩遲。

緊咬着下唇,祈願眼眶一紅,淚水已然在其中打轉。

許是覺得哭這一模樣實在埋汰,祈願慌忙垂下了頭,偷偷以袖子将眼底的淚花拭去,這才再度掀眼望向商瞿。

“師尊,我沒有。”

縱使祈願極力掩飾着心中的委屈,可出口時的話語,仍是染上了幾分濕意。

微微一掀眼睑,商瞿的目光狠狠地剜在了祈願心頭,“沒有?”

頓了一頓,商瞿目不轉睛地望着祈願道:“我可曾無數次地告誡過你,做事,要三思而後行,要顧惜自己的性命,可你聽了嗎?”

“孤身一人你就敢闖鳳凰一族,闖東海龍宮,就連金烏一族你也不落下!”

商瞿眼中閃過一絲難掩的痛惜之色,話語也是變得愈發急促了起來。

“你以為你是仙界裏唯一一位上神嗎?你以為你在仙界無敵了嗎?你知道那些族群中有多少活了幾十萬年的老家夥嗎?”

“你要是因此出了事,你要師尊,如何是好?”

商瞿的話一字一句地落進了祈願心底,一時間,祈願竟是一句話都反駁不出,只能羞愧地垂下了頭。

其實,她也不是不知道,商瞿的話,句句皆是道理,條條皆是關心,可是——

她不是聖人!

她沒有辦法将拂滄那一句句的小野種充耳不聞。

沒有辦法忍受鳳凰一族的凰月對素來疼愛她的二師兄姜嶼的誣蔑。

更沒有辦法,接受金烏一族的族人,在背後對她最敬愛的師尊商瞿,指指點點。

也絕不可能将那與她命運那般相似的少年送回落蝶境,眼睜睜地看他去送死。

祈願的雙手無力地垂落在身體兩側,她擡眼望向商瞿。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裏,此時,有愧疚,有無奈,有委屈,卻獨獨,沒有一絲悔意。

雙手漸漸交疊在了一起,祈願俯身,朝着商瞿叩首。

“徒兒,甘願受罰。”

瞧着眼前祈願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商瞿心中隐痛。

“受罰?”商瞿笑得苦澀而無奈。

其實,他一直在等祈願的解釋,卻不想,這孩子竟是執拗至此,哪怕他将話說到這個份上,她也不肯開一開口。

“今夜,要落雨了。”

商瞿的眼朝着窗外望去,雙眸中一絲金光流轉,而後,道:“你既不願解釋,就到外頭去跪一夜吧!”

“是。”

沉默着應下了商瞿的話,祈願起身在青梧擔憂的目光裏,朝着殿外而去。

只是相較于來時的忐忑,此刻的祈願,雖是受罰,然在她心中,卻覺如釋重負了一般。

祈願的步伐不急不緩,她的脊背始終挺直,商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祈願的背影上,神色晦暗。

直到祈願的腳步踏出殿外,直至天道殿的那扇大門再度阖上,一度安靜不曾言的司淵終是轉眸望向了商瞿。

顯然注意到了司淵的目光,商瞿無奈地回望着他,而後道:“你果然還是忍不住了。”

聽得商瞿此言,青梧亦是回頭望向了司淵,輕聲嘆了口氣,“抱歉。”

對上司淵那雙幽幽眼眸,商瞿終是嘆息了一聲,道:“司淵,現在還不是時候。”

商瞿的目光幽幽朝外飄去,落在了一門之隔外的祈願身上。

“待此番堕月之行後,若一切得以塵埃落定,你自會知曉真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