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周齊光帶着工匠們去古戲臺那邊做測量,夏昕全程跟拍。結束後,她又趁着晚霞漫天的好景色, 用帶來的無人機拍攝了清峪村修複前的全貌。
一整天下來,雖然累得夠嗆, 但也确實收獲頗豐, 哪怕被老爺子使喚也心甘情願。
草草吃了晚飯, 從清峪村返程時,已經臨近傍晚六點。十月末,天黑的早, 這個時候, 太陽已經隐沒西山, 只剩餘晖覆蓋着茫茫大地。
上了車,夏昕卸力般靠在椅背上, 重重舒了口氣道:“累死了。”
好在坐的是許孟陽的車,這要是讓她再開兩個多小時車回去, 只怕會成為馬路殺手。她說完, 想起什麽似的, 轉頭看了眼正在啓動車子的許孟陽, 這人忙了一天, 臉上竟然不見疲色, 精力實在是不錯。
許孟陽對上她的目光,輕笑了笑, 打開舒緩的音樂,道:“你睡會兒吧。”
夏昕點點頭,想了想又道:“你要是開車累了,把我叫醒, 我跟你換着開。”
許孟陽不置可否。
确實是太累了,毫無意外的,車子開上馬路還不到十分鐘,夏昕就在山路輕微的颠簸中安然入睡。
這一截盤山路,坡度大彎道多,無論是開車還是坐車,都不會太舒服。許孟陽看了眼女人平靜放松的面容,伸手将音樂關掉,默默握着方向盤,盡量保持勻速行駛。
車子從山中開出來,便是寬闊平坦的省道了。夏昕在睡夢中,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頭靠在窗邊。
夕陽透過玻璃灑在她臉上,為她鍍上一層柔和的光芒。
許孟陽的視線從她臉上滑到窗外。
馬路旁邊是一條寬敞的河流,波光粼粼的水面,在紅色餘晖的映照下,閃動着星星點點的光。
這個季節正是蘆葦花開的時候,不遠處一片蘆葦蕩在夕陽中,随風飛舞,是美麗而安寧的景色。
他平靜無瀾的黑眸,微微眯起來,看了眼身旁安睡的女人,打轉方向盤,将車子在路邊停下。熄了火後,從手套箱裏摸出一盒煙和打火機,将車窗滑落下一半,讓外面輕柔的秋風透進來。
打開車門前,又想起什麽似的,從後座拿起一條薄毛毯,輕輕蓋在睡得正熟的女人身上,凝望着她無知無覺的睡顏半晌,才輕輕開門下車。
他在路邊的石墩上坐下,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含在唇上點燃,擡頭默默看向那一大片蘆葦蕩。
夏昕醒來時,已經暮色四合,車外只留下一層淡淡微光。她睜開眼,沒看到許孟陽,一時有點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好在一轉頭,就看到了坐在路邊對着河流的男人。
她沒有馬上喚他,而是慵懶地趴在窗邊,靜靜地看着他。
從她這個角度,看不到他的正臉,只看得出他是在抽煙,短短的黑發在晚風中輕輕拂動。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暮色中那道背影看起來有些茕茕孑立的落寞和孤獨感。
過了幾分鐘,她打開車門下車,走到他旁邊坐下,問:“怎麽了?”
“睡醒了?”許孟陽轉頭看她,将手中剩下的一點煙頭摁熄滅,淡聲道,“開車有點困,怕出事,下來抽根醒醒神。”
夏昕道:“我記得你以前不抽煙的。”
許孟陽道:“有段時間壓力大,就抽上了。”
夏昕倒沒覺得抽煙是個什麽大惡習,做他這行費腦子,染上抽煙的習慣不足為奇。她點點頭,目光看向河岸邊大片的蘆花,咦了一聲,道:“這裏風景好漂亮,以前經過好多次,都沒注意過。”
許孟陽笑說:“我爺爺老家離這邊不遠,小時候我經常和小夥伴來這邊玩,捉魚摸蝦抓螃蟹什麽的。”
夏昕是典型的都市孩子,她的童年假期,大都是在各種興趣班輔導班度過的,這種類似于鄉村小孩的游戲,對她來說很陌生。她豔羨道:“那你小時候的生活還挺好玩的。”
許孟陽點頭,笑說:“嗯,小時候特別調皮搗蛋,也确實挺開心的。”
夏昕睜大眼睛瞧他一眼,笑道:“看不出來啊。”他一直都是少言寡語持重內斂的男生,她想象不出他搗蛋的模樣。
許孟陽笑着不置可否。
夏昕想了想,又問:“後來就很少來了嗎?”
許孟陽沉默了片刻,指着前方的蘆葦叢,道:“我八歲那年,那裏發生了一件事,從此之後,我就再沒來過了。”
夏昕好奇問:“什麽事?”
許孟陽望着暮色中的蘆花,道:“有一次傍晚,大概也就是這個時候,我和幾個小夥伴來這裏玩兒,拿了鏟子刨沙子裏的螃蟹,刨着刨着,忽然刨出一只手。”
“啊?!”夏昕本是抱着聽童年趣事的心情來聽他講這些,哪知畫風突變,加之天色此時又暗下了幾分,一陣涼風吹來,她不由得輕呼一聲。
許孟陽轉頭看向她,輕笑:“吓到了嗎?”
夏昕試探問:“你是在講真事,還是故意在講恐怖故事?”
許孟陽淡聲道:“真事。”
夏昕道:“那後來呢?”
許孟陽:“我們吓得趕緊去找大人,然後報了警。警察趕過來,發覺是蘆葦蕩下面埋了一男一女兩具屍體。”
夏昕舒了口氣:“那真是夠吓人的。”
一個小孩子遇到這種事,只怕這塊蘆葦蕩,都會成為畢生陰影,也難怪之後沒有再來過了。
許孟陽繼續說:“這兩個人正好是我爸之前偵辦的一樁綁架案受害者,綁匪将他們殺了後埋在了這裏。”
夏昕驚愕看向他。
她忽然想起那天在臺球館,關勇跟自己說過的,許孟陽父親處理一起綁架案時,因為錯誤判斷,導致受害者被撕票,從此一蹶不振。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麽散了,過了沒兩年,人也因為酗酒出事。
她反應過來,他說的再沒來過這裏,并不是僅僅是因為不小心看到了屍體,而是那件事,是他童年以及成長的分水嶺。
他性格裏的沉默,和超出年齡的老成,大概也是源于此。
夏昕不忍他觸景傷情,故作輕松道:“那真是可惜了這裏的風景,咱們走吧。”
許孟陽點頭。
他站起身,同夏昕并肩往車子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眼暮色中的蘆葦蕩。
在父親離世後很多年裏,他也曾經很多次想過,如果命運不是發生那樣的轉折,他的人生會不會完全不一樣?是不是會成為一個更好的許孟陽?
比如……陽光一點,開朗一點,更能吸引人目光一點……
但所有的假設都沒有任何意義,命運的急轉彎到來時,從不會給你任何準備,就推着你前往另一個方向。
他終究還是成了現在的許孟陽。
好在,應該也不算太糟糕。
上了車,他餘光瞥到夏昕臉色不大好,道:“我說的那些話,是不是吓到你了?”
夏昕:“……我倒也沒有這麽不經吓。”
她其實有點心疼他的經歷。
許孟陽勾唇輕笑了下,微微舒了口氣,道:“我也就是剛剛路過這裏,忽然有點觸景生情。”說着,又補充一句,“其實過了那麽久,當時的情形,早忘得差不多了,不至于有什麽童年陰影。”
夏昕道:“那就好。”
餘下的路程,兩人都沒再說什麽。
天空最後一絲光亮,終于随着霓虹将近而退場。車子駛入市區,周圍的街景漸漸熟悉起來。
許久沒說話的許孟陽忽然開口:“去許記吃點東西吧。”
他的語氣不像是在詢問,而是已經替她一起做了決定。
夏昕嗯了一聲,又看了眼時間,八點半,還早。剛剛在車上睡了沉沉的一覺,這會兒也差不多滿血複活,并不急着回家休息。
雖然過了飯點,許記的客人依然不少,十幾張卡座座無虛席。許孟陽和服務生打了招呼,對夏昕道:“你稍等一會兒。”
他走進裏面的儲物室,拿出一張小方桌放在魚缸旁,然後對站在收銀臺旁的夏昕招招手。
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場景,讓夏昕微微怔了下,才繼續朝裏面走進去。
她目光落在小桌上,道:“這還是以前那張桌子?”
許孟陽點頭。
夏昕:“……質量還挺好的。”
許孟陽:“還行。”
年輕的男服務生男孩走進來,将兩杯水放在桌上,笑問:“哥,你是要吃什麽嗎?”
許孟陽道:“奶茶和菠蘿油”又問夏昕,“你呢?”
夏昕:“跟你一樣吧。”
許孟陽笑:“不怕長胖?”
夏昕也笑:“今天消耗這麽大,不怕。”
她這個月來許記好幾次,男孩兒自然是記得她的,一雙眼睛咕溜溜在兩人臉上梭巡了片刻,戲谑道:“哥,看來給你潑奶茶還是挺有用的。”
夏昕想起那次不小心潑了許孟陽一身奶茶的事,好笑地搖搖頭。
許孟陽揮揮手,讓男孩去送菜單給廚房。
待人離開,夏昕端起水杯喝了口水,這張久違的小方桌,讓她有種說不上來的親切感,仿佛瞬間回到了八年前。
這是許孟陽曾經為她準備的專屬座位,如果不是當年她把兩人的關系搞砸了,不會過了這麽多年她才有機會再見到這張小桌子。
她清了下嗓子,道:“這次拍周老和清峪村的事,謝謝你了。”
許孟陽不甚在意道:“不是什麽大事,你不需要一直跟我說謝謝。”他頓了下,又補充一句,“你以前不會跟我這麽客氣的。”
夏昕自嘲地想,以前他們關系那樣親近,她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她理所當然享受着他對自己的好,當然不會客氣。
現在的他們,在經過她的荒唐和八年的光陰,哪怕最近走得還算近,但中間始終隔着一點什麽。
何況他還說過做不到和自己恢複從前的朋友關系。
其實在面對他時,她一直不敢去回想那個荒唐夜晚。就是那次錯誤,徹底搞砸了兩人的關系。
她悵然地嘆息一聲:“我一直對當年的事挺後悔的,如果我不是那麽任性,咱們應該還是很好的朋友。我知道因為那件事,我們很難毫無芥蒂地再做朋友。”
許孟陽掀起眼皮,沉默地望着她。暖黃的燈光下,女孩的臉有種罕見的溫和,卻奇異地和當年那張桀骜不馴的面孔完美重合。
他曾經想過很多次,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無法将她單純當成朋友的呢?
但始終無從得到一個準确的答案。
他長到十八歲,從未曾經歷過所謂少年人的春心萌動,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比同齡人懵懂,相反,因為并不算順利的成長經歷,他或許比大部分人都更早熟。
他只是覺得那種事,對如同浮萍一樣的他來說,就像是一件奢侈品,遙遠得令他連想象都不曾有過。
但人很多時候總習慣遵循本能。
他不是一個主動的人,甚至可以稱得上被動。休學再插班回到學校,只是為了一年後的高考,他沒打算在這個陌生的班級裏,收獲和維系任何友情,也确實和所有人都保持着疏淡的距離。
但卻忍不住主動靠近她,也不止一次暗自欣喜,她那麽驕傲的女孩,誰都不看在眼中,卻願意和他一起做題打球談天說地,和他交朋友。
他幾乎是受寵若驚地維系着他們的關系,以至于在學校都鮮為人知。
徹底明白自己心意,應該就是她和陳運飛起沖突那次。
因為他收繳了她的刀,她一個多星期沒再理他。那個沒見到她出現在許記的周末,讓他第一次體會什麽叫度日如年。
所以當第二個星期,看到她出現在茶餐廳門口時,他很努力才掩飾住自己的欣喜若狂。
此時此刻,再想起當年,發覺每一個看起來平常的細微末節,都依然記憶猶新,仿佛早已悄無聲息烙印在骨血裏。
他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悵然,于是幾乎是有些失神地凝望着對面的女人。
就在夏昕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時,他忽然開口道:“我說無法和你做回朋友,不是因為當年那件事。我只是……”
夏昕等着他的回答。
他喉嚨艱澀地滑動了下,又才繼續:“我只是……覺得我們這麽多年沒見,大家都變了很多,很難像小時候那樣心無旁顧地相處。”
夏昕眼中的失落一閃而過,點頭:“我明白。”
“但是……”許孟陽望着她的眼睛說道,“這段時間下來,我覺得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夏昕微微一愣,繼而又重重松了口氣,彎唇笑開,舉起手中的奶茶,道:“那為我們失而複得的友誼幹杯。”
許孟陽舉起玻璃杯回應:“幹杯!”
作者有話要說: 陽仔:我不是慫,我只是以退為進,你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