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三支巡邏隊片刻不停的在劍冢之外巡視, 祈願和林不語只好耐下心,躲在樹梢上等着他們換崗之時。
似墨的黑漸漸如潮水般湧來。
劃過天際的流雲帶走的夕陽的餘晖,圓月随之探出了腦袋。
劍冢外的三支巡邏隊也到了換崗之際, 為免錯過這難得的空隙, 祈願直接聳了聳肩膀,将林不語靠在她肩膀上酣睡的腦袋颠了下去。
睡得正香的林不語沒想到祈願會來這一招, 脖頸處的骨骼清脆地響了幾下。
“羅剎!你謀殺啊?”
雖然神智還不太清醒, 但畢竟是坐在樹枝上, 本能的憂患意識還是讓林不語壓低了聲音。
“謀你個頭!”
祈願沒好氣地瞪了林不語一眼。
林不語睜開了惺忪的睡眼,他這才注意到祈願正一手扶着樹幹, 一手揉着肩。
“你怎麽了?摔下樹了?”
林不語很不合時宜地猜測到。
但他心裏又覺得很不可思議——以祈願這丫頭的本事, 怎麽可能這麽蠢的摔下樹!她又不是酌兮那厮。
想到昔年酌兮和祈願非拉着他上樹偷看扶光的事情,林不語再一次很‘不合時宜’地笑出了聲。
一把堵住了林不語的嘴,祈願謹慎地朝巡邏隊的方向看了兩眼,松了一口氣的同時怒火也跟着燃上了心頭。
狠狠地剜了林不語兩眼, 祈願笑了笑, 惡狠狠地道:“你要是再廢話, 我不介意讓你體驗體驗摔下樹的感覺!”
悻悻地閉上了嘴,眼尖的林不語小心地扯了扯祈願的衣袖,示意她朝劍冢望去。
只見,那始終駐守在劍冢之外的三支巡邏隊已到了換崗之時,防守嚴密的劍冢罕見的露出了一絲破綻。
兩相對視了一眼,祈願與林不語皆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那句——機不可失, 時不再來。
于是乎, 兩人也便趁着夜色, 斂起了氣息,翻身下了出, 逐步朝着劍冢的位置靠了過去。
正值換崗之際,劍冢之外,少了來回走動的巡邏隊,顯得很是安靜。
祈願與林不語小心翼翼地摸到了劍冢前時,這才方覺了不對。
那原先遠望時顯得安靜異常的劍冢,此刻,卻隐隐透着一種困獸之勢。
隐約之中,祈願竟是聽見了那看似平靜無波的劍冢內,萬劍齊發的哀鳴。
這是怎麽回事?劍冢不應該是萬劍沉眠之地嗎?怎麽會……
祈願的眉心輕輕一皺。
其實,不單是她,就連一直以嬉笑示人的林不語此刻也是沉下了面色。
不同于祈願,他特殊的身份使得他生來就具備了極為敏銳的感官,只一眼他就已然瞧出,這所謂劍冢,其實是一個規模龐大的陣法。
分布在這劍冢外圍的神劍,确如無望山新弟子如山時的那份注意手冊上所言,是給劍閣優秀弟子挑選的。
可那些落在陣法節點上的神劍,就并非如此了。
思及此,林不語的唇不禁微微抿起。
他輕輕一閉眼,再睜眼時,眸中一道銀光閃現,落入了那深深劍冢中。
這事他做得小心,饒是站在他身側的祈願也未曾發覺。
“奇怪……”
一種莫名的熟悉之感穿透劍冢而來,祈願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種虛弱,破敗,如風雨中飄搖的枯枝,只肖一陣微風,就能将之折斷的感覺,祈願已經很久不曾體會過了。
祈願隐隐有預感,那是她的歲刑,在向她求救。
幾乎是在一瞬之間紅了眼眶,祈願下意識地邁步就想朝劍冢內沖去。
“你清醒點。”
就在祈願離那劍冢只有一步之遙時,林不語險之又險地拉住了她。
仿佛魂魄離體了一般,祈願久久才回過神來。
這是一個陣法!
祈願心中隐隐有了猜測。
她也這時才意識到,或許,這是有心之人給她設下的陷阱。
“該死。”
他們這是要借着她對歲刑的在意,來試探她是否還活着嗎?
可他們怎麽知道她會活着回來?
難道昔年在她死後還發生了什麽事情?
一朵朵疑問帶來的疑雲在祈願心頭盤旋,但此刻的她,已然沒時間再想那麽多了。
巡邏隊的換崗只有一刻鐘的功夫,她至少得在這一刻鐘內探查清楚,歲刑到底在不在這劍冢之中。
感受這劍冢中那隐隐傳來的熟悉之感,這一次,祈願沒有心急,而是沉下了心,閉上了眼,一點一點地将自己的感知力沿着劍冢的縫隙滲了進去。
顯然意識到了祈願在做什麽,不用她多說,林不語就已自覺的承擔起了護法的任務。
随着感知力一點一點地滲進劍冢,祈願看見了一柄又一柄沉眠的古劍。
古劍的排布雜亂無章,看不出一點半點陣法的痕跡。
一直到祈願的感知力散布了近乎一半的劍冢,都沒有發現任何不妥之處。
忽而一道淩厲的劍光從劍冢最深處直直飛射而出。
哪怕祈願的真身在劍冢之外,只是感知力滲透了進去,此刻,她的心頭卻也突然生了幾分毛骨悚然之感。
不好!
眼瞅着那淩厲的劍光越來越近,祈願下意識地朝旁邊一避,卻不想,那道劍光飛至一半,就被一層結界給攔了下來。
結界與劍光相互消磨,不多時,劍冢之內就再度歸于了平靜。
劍光雖已消散,祈願的內心卻久久無法平靜。
看着前頭一重又一重仿佛看不見盡頭的古劍,一個可怕的猜想悄然盤旋上了她的心頭。
時間緊迫,祈願也沒再遲疑,定了定神,朝着那劍光出現的方向而去。
劍冢外,林不語謹慎地将祈願的真身扛了祈願,謹慎地找了一處隐蔽之地隐去了身形。
看了看漸漸朝劍冢靠近的巡邏隊,又瞧了瞧尚在感知劍冢內詳情的祈願,林不語嘆了口氣。
“我可真是欠你的。”
林不語的話音落下,旋即,他和祈願的身影竟是憑空消失在了原地。
直到四周傳來的威壓達到了一定的程度,祈願這才不得不被迫挺了下來。
不過,已經走近了劍冢中心位置的祈願,倒也是能将這劍冢內的情況一覽無餘了。
數以萬計的古劍圍成了一個圈,它們排布得極為有序,與外圍排布的那些古劍全然不同。
可祈願的目光,卻并沒有在它們身上停留片刻。
她一眼就瞧見了那被包圍在最中央的,她曾經最好的戰友——歲刑。
三千年的時光改變了很多,就連歲刑,也成了監下囚。
看着那一條條比腕還粗的,禁锢着歲刑的鐵鏈;看着包圍在歲刑四周的,排列有序的萬千古劍;感受着歲刑散發出的無盡戾氣。
祈願哪裏還能不明白——
這方劍冢,說是劍冢,實為囚籠。
表面上,它是供劍閣弟子選劍的寶地,實際上,是那群人已萬千古劍為陣,鎮壓歲刑的地方。
悲憤,喜悅,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祈願心頭交織。
與此同時,被禁锢在萬千古劍中的歲刑似乎也注意到了祈願的到來。
它奮力地掙紮着,卻又在層層鎖鏈的禁锢下無力地哀鳴。
在它的周身,漸漸有一股血氣升騰而起,就連束縛着它的鎖鏈,都險些被它掙斷。
可下一秒,風雲驟變,萬千古劍依着陣法運轉了起來。
陣法之力重重地落在了歲刑身上,竭盡全力地壓制着它。
祈願清晰地看見了它劍身上的細紋,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它的喜悅和憤怒。
隔着遙遙的距離,祈願輕聲對歲刑道——
“歲刑,你等等我,再等等我,我一定,救你出來。”
似乎是聽懂了祈願的話,歲刑沒再掙紮,而是順着鎖鏈的意思,漸漸沉寂了下去。
那是三千年來,歲刑第一次,斂起了它滿腔的怒火和戾氣。
祈願睜開眼的時候,劍冢之外,巡邏隊已然聚齊,正一隊接一隊地巡視着。
巡邏隊的每個人手裏都有一方破妄神鏡,尋常的隐身術在破妄神鏡下是一點作用也無。
思及此處,祈願不由得想起了自個的四師姐桑柔。
要知道,破妄神鏡就是桑柔造的。
“師姐啊師姐,你說你研制這玩意幹啥呢?這次可把你師妹我給坑慘了。”
祈願心下嘆了口氣。
正當祈願盤算着該如何才能在不暴露實力的情況下逃出時,一支巡邏小隊卻已走到了他們面前。
心下一驚,祈願下意識地去拉身旁的林不語想要躲避,卻不想那厮跟個沒事人一樣,笑嘻嘻地對她道——
“沒事,他們看不見我們。”
看不見我們?
祈願覺得林不語在說大話。
畢竟,昔年桑柔研制那破妄神鏡時,祈願和她幾個師兄,外加酌兮都是親自領教過的。
可還沒等祈願組織好語言反駁,她就發現,那一隊巡視至此的巡邏隊,竟是真的略過他們走遠了。
這家夥居然沒騙我?
祈願心下震撼,扭頭看向林不語時眼神中都是不由得多了一絲謹慎。
直覺告訴她,她定然是被林不語這厮騙了。
仙界的普通小仙?怎麽可能!
祈願:“你到底……”
林不語:“別到底了!咱們先出去你再說!”
許是不願多言,又或許是時間緊迫,林不語拉起祈願的手,不顧她的反對,強行就拽着她遠離了劍冢。
直到走回器物閣,走回那間他們居住的偏僻小木屋後,林不語這才松開了祈願的手。
大大松了一口氣,林不語也仿佛脫力了一般,沿着門框就滑坐了下去。
“你這是怎麽了?”
祈願吓了一跳,那些想了一路的質問最終也沒能問出口。
燭光在屋內影影綽綽,在斑駁的牆面上映出了兩道單薄的身影。
也正是由于這一束微弱的光,祈願這才注意到,林不語額頭上的冷汗涔涔。
似乎,連他的頭發,也有那麽一刻,瞬間雪白。
祈願:“你的頭發……”
“我的頭發?怎麽了?”
仍舊是笑得沒心沒肺的模樣,林不語随意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
幾根墨色的發絲粘在了他的掌中,随着他随意一甩,消失在了清風之中。
祈願自也是看見了那幾根墨發,她的眉心不由得一皺。
她再次朝林不語的頭發看去,卻并沒有看出半點異樣。
想來,是她眼花了?
祈願只能如此想。
“放心,我就是有點脫力了而已。”
不願祈願過多的擔憂,林不語笑了笑,安慰道:“怎麽,這麽怕失去我啊?”
祈願有時候,真恨不能将林不語這張破嘴給撕了。
但一想到林不語或許是因為剛才那種隐匿之術才虛弱至此的,她又不禁生了幾分愧疚。
輕手輕腳地将林不語扶上了榻,祈願想了許久,還是喃喃道:“喂,下次,那個術法你別再用了!”
看着祈願那嘴硬心軟的樣子,林不語笑着應下了。
見林不語似乎真的沒有什麽事,祈願這才回到了自己的榻上休憩。
直到祈願平穩的呼吸聲傳來,林不語這才一改方才的模樣,發出了一聲悶哼。
失去了他意志的控制,他的頭發一夕之間變得花白,就連他那副美麗的皮囊,也在一瞬間變得蒼老。
整個人身上皆萦繞着一種無法掩蓋的氣息。
那種氣息——是死亡。
想起了祈願的那句囑咐,林不語自嘲一笑。
如今的他,竟是連隐匿術都用得這般勉強了嗎?
也罷!
林不語重重地阖上了眼,他又恢複成了原來的模樣。
他墨色的發落了滿肩,平滑的皮膚在月光的映射下顯得有些蒼白。
輕輕顫抖的雙睫也為他平添了幾分脆弱之感。
一聲輕嘆,在這個夜裏盤旋。
只是林不語不知道,他的這聲嘆,僅有一牆之隔的祈願,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