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祈願最終選中的——是一塊玄冰石。

她在鬼市中随意找了家鐵匠鋪, 租了個打鐵的爐竈,又随便買了幾樣打造劍時最為普遍的材料,這才開始了修複歲刑的過程。

這家鐵匠鋪偏僻, 常年只有一個老掌櫃管理。

就連往來的客人, 都只有稀稀拉拉的兩三個。

祈願在屋子內修複歲刑,林不語就守在屋子外替她放風。

雖說此番入凡界捉鬼的新弟子, 實力大多都達不到進鬼市的标準。

可凡事最怕有萬一。

最怕, 一群縮頭烏龜裏出了個不怕死的。

常在河邊走的人, 謹慎,從來都是他們的必修課。

“小夥子, 你是不是喜歡那小丫頭。”

原先聽着屋內祈願打鐵的聲音顯得昏昏欲睡的林不語被一道突兀的聲音猛然驚醒。

他一回頭, 這才發現一個背影佝偻的老者,不知何時從裏間走了出來。

而那管理鐵匠鋪的老掌櫃,只是搬了兩把搖椅放到庭院中後,就轉身回了櫃臺。

在老者的示意下, 林不語半信半疑地坐到了一張搖椅上。

而老者, 則坐在他的正對面。

也不知是否是老者刻意而為, 這樣的角度,簡直像是為了方便林不語觀察他而布置的。

眼前的老者,身上沒有一絲法力的波動。

甚至于也沒有一點鬼氣。

難道他是人?

林不語大驚。

鬼市中怎麽會出現人呢?

若不是人,那只能是……

林不語的心中隐有猜測。

他難道是來找自己的?

或者,又是受了誰的指使?

事出反常必有妖。

總歸,不會是什麽好事。

“關你什麽事。”

林不語的語氣算不上好, 連帶着他看着老者的眼神都是格外警惕。

這一點, 逗笑了老者。

“堂堂命運見證者, 也會怕我這如枯木般的老人嗎?”

老者老神在在地指使老掌櫃遞了一杯茶到林不語面前。

身份被人道破,林不語卻展現出了意料之外的平靜。

饒是說出他身份的老者, 都是不由得為之側目。

“你們,還真是一丘之貉。”

似乎是透過老者的皮囊看見了他的本質,林不語的眼神頗為不善。

并未惱怒林不語的話,老者只是指了指祈願所在的屋子。

“就連小丫頭都有她自己的堅持,我們自然也有。”

不欲再與老者多費口舌,林不語轉身就蹲回了祈願所在的那間屋子外。

這屋子的隔音并不算好,蹲在門外,林不語能清晰地聽見裏頭祈願熔煉材料的聲音。

林不語的眉厭煩地蹙了蹙。

他起身走到老者面前,指了指祈願的那間房門。

“她聽得見?”

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老者與林不語自然也不例外。

“聽不見,你放心。”

老者老實地告訴了林不語答案。

林不語:“潛伏在這,你和善淵商量好的?”

想了許久,林不語還是問出了口。

時代的更疊,紀元的破滅,每一次,都會造成無數生靈的滅亡。

就像秋日裏被野火燃盡的草坪,只有等到第二年的春日,才會再度煥發生機。

只是,這個春日新長出的綠草,早就不是昔年秋日裏的那一批了。

在過去的無數個紀元裏,三界一次又一次的消亡,破而後立,置之死地而後生。

而他,作為命運見證者,早就對這些東西習以為常。

他以為這樣的輪回會一直一直重複下去,直到三個紀元之前——那個被稱為荒古紀元的時代。

在奔流的命運長河裏,各個紀元的強盛程度也是各有不同。

而荒古紀元,它是他自誕生以來見過的最為強盛的紀元。

在那個紀元裏,三界的至強者是九位大尊,而善淵,正是其中之一。

眼前的這個老者,只怕也是……

想到這裏,林不語不由暗自蹙了蹙眉。

畢竟,在他的記憶裏,當年明明只有九位大尊中的頭號人物——善淵逃過了滅世之息。

難道是他當年頭昏眼花看錯了?

林不語不由得心生警惕。

“善淵?他還指使不了我。”

老者笑了笑,喝掉了林不語面前的茶水。

随後,他又讓老掌櫃地拿來了一個幹淨的茶杯與茶壺,親自給林不語斟了一杯。

“放心,沒毒。”

林不語不知道這老家夥又在賣什麽關子,只是将他遞來的茶一飲而盡,問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老者:“你還真不怕我下毒啊?”

林不語:“因為,我百毒不侵。”

老者的笑容一瞬僵在了臉上。

褶皺布滿的皮骨也是跟着顫動了一下。

“倒是我的不是了。”

老者又給林不語續了一杯茶。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林不語以前沒覺得這話有什麽道理,因為他睡在命運長河裏,只要他不願意,沒人見得到他。

可現下,他倒是真覺得這句話說得對極了。

“善淵的身上仍舊有氣息的波動,以你的本事,不至于如此吧?”

林不語才不肯讓老者牽着鼻子走,遂轉移了話題。

聞得林不語此言,老者并未多說什麽,只是扭頭看向了天,笑了笑。

鬼市雖在凡界,卻更像是一方由大能開辟而出的小天地。

又因着開辟鬼市之人乃是鬼王,平生最厭惡陽光,故而在鬼市之內,從早到晚,都是漆黑一片的夜幕。

只有鬼王心情好了的時候,夜幕上才會挂上幾顆罕見的星子。

“你覺得,善淵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

良久,林不語才聽見老者轉頭問他。

善淵成功的可能性?

林不語沉默了。

善淵想要改變三界一歲一枯榮的命運,就需要徹底颠覆命運長河的運轉。

而這一點,善淵做不到。

否則,善淵不必拉他入局。

“你會幫他嗎?”

并未在意林不語的沉默,老者繼續問道。

幫他?

林不語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作為命運見證者,他的使命,是見證,是監管,而非插手。

可他還是破了戒。

他本該回到命運長河接受懲罰,卻又固執地留在了三界。

三千年了!

他現如今的生命,每過一天,都仿佛是一種倒計時。

他的身體漸漸開始出現了很多症狀。

他法力一直在減弱,現在的他,除了超乎常人的速度外,其餘術法他每次使用都将陷入長時間的沉睡。

他起先還以為,他只要少使用術法就好了。

可是沒想到,這一次使用隐匿術昏迷六天醒來後,他竟是發現,自己越來越嗜睡了。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林不語比誰都清楚。

林不語還是沒答,老者也不在意。

他只是自顧自地道:“天譴者無辜,現世的人也無辜。”

“善淵放不下他們,因為他們都曾是善淵的族人。”

“可我,本來就是孤兒啊!”

看着林不語,老者嘆了口氣。

“很多事情,從來就不是靠人力能改變的。”

人定勝天?

老者搖了搖頭,笑了笑。

屋內祈願熔煉材料的聲音戛然而止。

看着手中樸實無華的歲刑,祈願勾了勾唇角,指腹輕輕地劃過它的劍身。

“歲刑,咱們還得先忍忍。”

“遲早有一天,我會讓你恢複昔日的榮光。”

提着劍走出了屋子,眼前的場景,令得祈願不禁愣了愣。

偌大的庭院內,擺着一張木桌兩張搖椅。

其中一把坐着位素未謀面的老者,另一把,坐着林不語。

兩人相對而坐,手裏都捧着一杯茶,遠遠瞧去,倒真有一副忘年交的模樣。

此刻,許是聽見身後的動靜,兩人皆是轉頭看向她。

很是,默契。

“你搞定了?”

林不語率先反應過來,放下了茶杯,老實地溜達回了祈願身邊,笑得讨好。

嫌棄地伸出一只手指将林不語靠過來的腦袋移遠了些,祈願朝前走了一步,有些警惕地看着老者。

“你是誰?”

祈願分明記得,這人并非是他們進來時的那個掌櫃。

他接近林不語是什麽目的?

難道是三重天的探子?

那他的目标不應該是林不語啊?

……

無數個疑問在那個當下充斥了祈願的腦海。

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歲刑,下意識地擋在了林不語身前。

庭院中的氣氛凝固了一瞬,直到老者似笑非笑地看着祈願,指了指林不語,開口道:“你想保護他?”

老者的話讓得祈願動作一頓。

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林不語,旋即卻又像想起了什麽一樣,默默垂下了眼睑。

“要你管。”

她早就不是當初那個無上榮光的羲羽上神了。

保護?

她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而他跟着她,就要永遠生活在危險之中。

老者的話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已經不再重要。

但祈願卻因此在心中默默做了一個決定。

他應該有平靜安穩的一生,不該被她所拖累。

“呵……”

老者一邊搖頭,一邊喝下了手中杯子裏的茶。

他重新躺回了搖椅上,阖上了眼皮。

一動也不動。

祈願審視的目光自老者身上盤旋而過。

她注意到了老者周身并沒有法力的波動。

警惕的同時,她也能隐約感覺得到,眼前這人,似乎沒有要傷害他們的意思。

雖疑惑于老者的态度,但祈願并未有過多糾結。

她只是一手拎着歲刑,一手拽住了林不語的手腕,道了句——“多謝款待。”

而後,她就拉着林不語頭也不回地出了鐵匠鋪。

但她提在心頭的那口氣,卻是到了他們走出鬼市才放下。

“你可真行。”

回到客棧裏,祈願一把甩開了林不語的手,神色氣惱中帶着一絲擔憂。

“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你就敢跟人家喝茶!”

拉着林不語轉了好幾個圈,祈願将他從上到下都給檢查了一遍。

所幸,人還是完整了,沒缺啥零件。

“我真的沒事了!”

見祈願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林不語這才敢開口湊上前去。

祈願:“等有事就晚了!”

心知林不語記吃不記打的本性,祈願更氣了,正準備将這家夥好好教訓一頓了,房門卻突然開了。

随着開啓的房門倒進來的,是一個血肉模糊,滿身是傷的少年。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

這人,是和他們同一批下山的,無望山的新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