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傳說, 在遙遠靜谧的青丘山谷裏,生活着一群快樂無憂的小狐貍……”
“他們熱情,友愛, 團結一心……”
“直到有一天, 一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這片平靜……”
昏暗的密室內,一位身着華服的女子, 坐在一副冰棺旁。
她将溫熱地臉頰緊緊地貼在那冰棺之上, 即使嘴唇都已凍得青白, 卻仍舊不肯移開分毫。
她的嘴唇張張合合,那個小狐貍的故事, 不過五六日的時間, 她已然重複念了上千遍。
漸漸地,她的聲音開始變得沙啞,就連原先語氣裏帶着的哭腔都一點一點地褪去。
到了如今這一刻,她整個人就仿佛行屍走肉一般。
只能沒有一丁點感情地重複念着同一個故事。
那是她小時候從母親那裏聽來的故事, 也是她成為母親後, 最經常講給兒子聽的故事。
忽而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在這靜谧的室內響起。
女子那雙原本無神的眼眸也是跟着一動。
她的身軀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地僵直坐起, 目光也緊緊地盯着那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眼瞳中,隐有希冀。
從外頭走進密室的那條路有多短,女子很是清楚。
可就是這樣短短的一條路,在她等着來人的那幾秒中裏,她卻仿佛挨過了幾千年的寒雪一般。
“阿貍。”
一聲熟悉的輕喚随着那片熟悉的衣角而來。
那被稱作阿貍的女子,顫巍巍地站起了身。
直到這時, 那人才猛然發現, 不過短短五六日的功夫, 一向最為雍容的阿貍竟然暴瘦到連原先合身的華服都變得空蕩蕩的。
甚至連站立,都必須要撐着一旁的冰棺。
原先藏匿于胸的一腔怒意到了這一刻, 卻變成了無盡的嘆息。
那人張了張嘴,那些傷人的話到底還是沒能說出口。
沉默,像是一種慢性的毒藥,在這方密閉的空間裏,無聲無息地蔓延。
阿貍站在原處,看着那人平靜地走到密室地另一頭與她相對而立。
起先,她還心有期盼,但漸漸的,她看着他的沉默不語,心也跟着慢慢沉進的海底。
是了。
她怎麽還能對他抱有期待呢?
難道這些年的失望,還不夠嗎?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阿貍眼神已然是從希冀,走到絕望,而最終,又歸于了平靜。
就仿佛在那一瞬,她的人生,已然走到了遲暮。
“煙澤川!那也是你的孩子。”
似乎終究還是被他的冷漠打敗了,阿貍癱坐在冰棺旁,斜眼看着他。
這是自孩子出事以來,阿貍與煙澤川說的第一句話。
她可以接受他對她的冷漠。
因為她從一開始就很清楚。
他,不喜歡她。
他是妖界僅次于祁鶴的天之驕子,而她,只是上一任妖王最不受重視的庶女。
他們的婚姻,本來,就是一場交易。
一場,為了穩定妖界局勢而生的交易。
甚至連他們的孩子,都是妖界局勢逼迫下的産物。
可即便這樣,她依舊無法接受,他對他們的孩子,竟也是這樣的冷漠。
甚至于,他從沒說過想為他報仇。
對于阿貍的質問,煙澤川依然是選擇了沉默以對。
直到阿貍滿腔的怒火都因無處發洩,而不得不漸漸趨于平緩後,他才冷冷開口道:“是你讓桑山領兵去仙界的?”
即使煙澤川的語氣再是平靜,可此刻,卻也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刺穿了阿貍的耳膜。
她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吊在了刑場上淩遲。
一刀,接着一刀……
哪怕她已經痛得無法喘息,可那身為刑官的煙澤川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許是心已然痛到了麻木。
看着眼前不茍言笑的煙澤川,阿貍竟然笑了。
可是笑着笑着,她的淚還是從眼角流了下來。
她是真的,不甘心啊!
“煙澤川,是我讓桑山去的又怎麽樣?”
“你不在乎兒子不要緊,我在乎!”
“我沒有想過要掀起三界動亂,也不想管那什麽狗屁大義,我只想要殺了我兒子的人付出代價!”
“這點要求,很過分嗎?”
阿貍看着煙澤川,眼角通紅。
她倔強地不想讓淚水落下,可早已瀕臨決堤的河岸,哪裏能擋住濤濤而來的洪水呢?
“你不該讓桑山去的。”
略略瞥開了目光,煙澤川面無表情地說着最心狠的話。
“妖界的安寧,不該被打破。”
“個人的恩怨,更不該牽扯到無辜的百姓。”
聞得煙澤川的話,阿貍的情緒徹底崩潰了。
她踉跄地站起身,背靠着冰棺,大笑了一陣後,才自嘲道:“無辜?那你當年怎麽就沒想過,那麽多無辜的百姓呢?”
“還是說,你的這個标準,只是針對我而已?”
“因為我,不是凰羽。”
即便已數萬年不曾提到過這個名字,可阿貍始終知道,這個名字就像一根卡在她心頭的刺。
就算平素刻意去忽略,可一旦被提起,仍然是鑽心的疼。
凰羽……
再次聽見這個名字,煙澤川面上雖無甚異樣,可他的心卻是在那一刻悶疼得厲害。
他的眼睑下意識地往下一垂,似乎是怕阿貍看出他眼底的異樣。
可他忘了,如今的阿貍,早就并非當初那個懵懂的姑娘了。
她和他做了這樣多年的夫妻,怎麽可能看不懂他的小心思?
“承認吧!煙澤川。”
“你才是那個導致了一切的罪魁禍首!”
“當年我父王明明封鎖了一切消息,若非你通風報信告知的黎宿,他怎麽會知道孩子是他的?”
“他不來搶孩子,我兄長又怎麽會和他決戰,以致身死?”
“妖界又怎麽會分崩離析走到如今的地步?”
……
阿貍越說越激動,煙澤川也仿佛默認了一切一般,沒有反駁。
因為,對于阿貍說的這一切,他到底是心中有愧。
就算最初,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不知道厲聲控訴了煙澤川多久,阿貍終究還是累了。
她所有打出的拳頭仿佛都落在了一層又一層的棉花上。
軟綿綿的,卻有着比石頭更加難以撼動的力量。
阿貍扭頭看向了冰棺,用手輕輕撫摸着。
她長嘆了一聲,仿若是自言自語一般地道:“是我錯了,或許從一開始,就是我錯了……”
恍惚中,阿貍又想起了當年祁鶴剛剛離世的時候。
那時的妖界混亂不堪,老妖王強撐着一口氣,想為妖界選擇一個能守住它的君主。
老妖王子嗣衆多,除了祁鶴以外,他還有五個兒子一個女兒。
只可惜那五個兒子資質平庸,為人暴虐,實在是難堪大任。
至于她,也因生母卑微的出身而不受重視。
因此,天資僅次于祁鶴的煙澤川,自然也就成為了老妖王的首選。
但煙澤川,到底并非是老妖王的親生子。
為拉攏彼時的煙澤川,老妖王只能把注意打到了他唯一的女兒上。
于是乎,老妖王連夜将她宣入了王宮中。
即使過去了那樣多年,阿貍依舊記得,當年老妖王給她的兩個選項。
其一,是讓她嫁給煙澤川;其二,是讓煙澤川和她締結契約,永不背叛。
當時的阿貍和當時的老妖王,其實傾向的都是第一個選項,只不過他們考慮的出發點不同罷了。
當時的老妖王是心裏清楚,以煙澤川的天賦,自家閨女這輩子都不會有超過他的機會。
這樣那紙契約,不過就是一句廢話。
他煙澤川說滅就能滅。
而當時的阿貍,她選擇第一個選項則是因為——她真的喜歡煙澤川。
“煙澤川,我們,和離吧。”
深吸了一口氣,阿貍扭頭看向了煙澤川。
只是這一次,她的眼中,再沒有了往日的深情。
眉心驀地一蹙,煙澤川上下打量着阿貍,似乎對她感到了些許陌生。
“你……”
不等煙澤川把話說完,阿貍就已出聲打斷了他。
“煙澤川,你知道我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你的嗎?”
“是你當年背着所有人,偷偷幫凰羽把孩子偷出來的時候。”
阿貍看着煙澤川,眼中隐有淚光。
“你還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當時因為你偷偷把孩子還給了凰羽,她帶着孩子躲了起來,我們找不到她。”
“我父王頭一次發了那樣大的火,把你關入了煉妖錄裏受刑七七四十九天。”
“時間到了的那一天,你被人扔了出來,滿身是血,卻沒人敢管你。”
“是我,走上前去給你喂了水。”
聲音漸漸變得哽咽,可阿貍卻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你還記得你當時問我的第一句話嗎?”
“我可還記得呢!”
“你當時問我‘上神殿下,沒被抓到吧?’。”
阿貍:“你看看你,那樣驕傲的煙澤川啊!可她的名字,你卻連念都不敢念。”
“只敢喚她一句——上神殿下。”
從懷中掏出了一份不知何時寫好的和離書,阿貍準确地将之遞到了煙澤川面前。
可她施展術法時顫抖的雙手,卻仍是暴露了她此刻酸澀的心緒。
看着眼前這個她愛了這樣多年的丈夫,想着自己那個枉死的兒子,阿貍笑得苦澀。
“煙澤川,你知道我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嗎?”
“我看過你愛凰羽的樣子。”
“視若珍寶,小心翼翼,不顧一切。”
“于是我也不可避免地對你生了幾分期待,繼而變為了妄想。”
“你以為我當真不知道你這些年逗留在凡界在做什麽嗎?”
“我不介意你費盡心思去找那個孩子,甚至于只要你不把她帶回妖界,我可以和她相安無事。”
“可我現在發現,我錯了。”
“如果我一開始就阻止了你,我唯一的兒子,就不會因為想讓你回來陪我過一個生日而偷溜去凡界。”
“這樣或許,他就不會死了……”
“煙澤川,我和你和離,我還你自由。”
“我唯一的要求,是想請你,替我兒子報仇。”
看着眼前的阿貍,沒有了以往歇斯底裏,平靜得讓煙澤川這樣的人都感到了害怕。
此刻的煙澤川終于明白了當年的凰羽對他說的那句話。
——‘我很愛黎宿,但我保護我的孩子,從來不是為了他。’
——‘是因為,她叫我一聲母親。’
終究還是他,低估了一個孩子在母親心中的分量。
“你的要求,我應下了。”
将簽好的和離書重新遞到了阿貍面前,煙澤川轉身離開了這間密室。
他的目光依舊沒有在那方冰棺上停留,即使裏面仿佛沉睡一般躺着的,是他的親生兒子。
這樣的事,放在往常,阿貍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和他争論一番。
可今日,在拿到那封和離書後,她似乎也釋然了。
她只是非常安靜地重新将臉頰貼在了冰棺上,輕聲細語地念叨道:“煥兒,別怕,你看,你爹爹答應了。你的仇,娘一定給你報。”
·
“你們真打算去妖界啊?”
桑山顯然對祈願的話有點不相信。
可在祈願和林不語兩人的武力威逼下,他只得用秘法往妖界傳了信。
但許是因着眼前的兩人太強了,桑山不得不耍了個小聰明。
他沒将密信發給現任妖王阿貍,反而是發給了妖界真正掌握實權的,十大妖将之首——煙澤川。
斜眯了桑山一眼,祈願很是疑惑。
眼前這家夥明明是妖界的大将,不是應該高冷嚴謹的嗎?
怎麽反而——
感覺沒什麽腦子。
祈願:“不行嗎?”
心中雖然覺得桑山這家夥很煩,但為了從他口中套出多一點的消息,祈願也就深吸了一口氣忍了。
似乎是看透了祈願的想法,原先坐在一旁烤着野味的林不語突然道了一句——“可別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桑山沒聽懂林不語的意思,可祈願聽懂了。
“他有這麽聰明?”
祈願瞥了一眼桑山,有些不可置信。
拿着烤好的野味回到了祈願身邊,林不語一邊把吃的遞給了她,一邊笑着摸了摸她的頭。
“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在你心裏塑造起人設的,絕不會是傻子。”
言罷,林不語也将另外一串烤好的食物丢到了桑山和他身旁的妖将面前。
眼看計謀被林不語識破,桑山倒也懶得裝了。
反正逃也逃不過,算計也算計不過,他不如好好吃飯。
只是,一邊吃,他還不忘一邊罵林不語一句——“比老狐貍還老狐貍的家夥。”
不知是不是将桑山的話聽進去了,祈願扭頭看着林不語,眼神略顯複雜。
“那我是不是應該懷疑懷疑你。”
淺笑着如往常一般戳了戳祈願的額頭,林不語肯定道:“你到任何時候,都不能完全的相信別人。”
“這其中,也包括我。”
“如果有一天,我會成為你前行路上的阻礙,那也請你,毫不猶豫地,抛棄我吧!”
林不語的話像驚雷一般在祈願耳邊炸響。
震得她的耳廓,都是一陣陣的發麻。
她剛回過神來想反駁林不語的話,就聽得旁邊的桑山道:“我家主子請您到柢山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