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自祈願從凡界醒來的那日起, 死過一次的她相較于以往終歸是冷心了幾分。

她可以為了複仇舍棄一切。

即使傷心,她也不會停下前進的步伐。

可不知為何,在聽見林不語那輕飄飄的幾句話後, 祈願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 都沒能回過神來。

“我家主子就在前面的山谷裏。”

一直走在最前頭領路的桑山忽而停了下來。

聞得桑山的話,林不語順勢也停下了腳步。

可他甫一回頭, 就見祈願仍舊步履不停地向前走着, 只差幾步, 就要撞到了他身上。

連忙伸手拉停了祈願,林不語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魂又是被哪家小鬼偷去了?”

“也不瞧瞧這柢山是什麽地!”

“莫不是想摔下懸崖去嘗嘗變成肉餅的滋味?”

林不語一連串的話從祈願耳畔飄過, 她這才回過神來。

眼睛下意識地往四周瞟了一圈, 祈願這才發現,周圍的景色相較方才已是大變。

歸墟的環境,是終年寂寥。

別說憨态可掬的動物了,就連雜草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根。

更別提潺潺淌過的河水了。

而這所謂柢山, 祈願只是略略朝四周一瞥, 就瞧見了兩條明晃晃的小溪。

溪邊還有搖曳的柳枝, 以及在枝頭亂竄的雀兒。

倒真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模樣……

祈願不禁暗暗點了頭。

“你家主子,倒也真會找地方。”

瞥了一眼林不語後,祈願看向了桑山,表情似笑非笑。

那神情,弄得桑山渾身都是一激靈,背上也是跟着沁出了幾分薄汗。

看着桑山的反應, 祈願愈發肯定了, 眼前的柢山, 肯定不是妖界族群這些年避世而居的地方。

有點意思。

祈願的唇角微微向上揚了揚。

順着桑山方才手指的方向看去,瞧着那幽幽叢林, 深不見底,祈願卻兀自點了點頭。

她不想欠人情,所以她想要的,是絕對聰明的盟友。

他們之間,可以利益交換,可以互惠互利,但絕不能,是一方單向的庇護。

很顯然,在這第一眼的初影響裏,祈願覺得桑山口中的這個主子,很是對她胃口。

“你要跟我進去嗎?”

“還是要留在這裏等我。”

祈願沒有扭頭,她是看着前路說話的,可這話究竟是說給誰聽的,在場的幾人卻都心裏有數。

“當然要進去。”

林不語聳了聳肩,答得幹脆,這讓得祈願都不由轉頭看他。

“這樣要是你遇到什麽危險了,我還能給你拖點時間。”

林不語笑得沒心沒肺,祈願卻恨不能踹他兩腳。

“你可盼我點好吧!”

祈願憤憤地瞪了他一眼,可臨進去前,卻又不忘往後退了幾步,強調了一句——

“別真看書看迂了!有危險,你先跑,我給你斷後……”

“不然,我恨你一輩子。”

許是太久沒跟人說過這樣掏心窩子的話,祈願顯得有些難為情。

她話音才剛落,人就已經拽着桑山向前走去了。

那動作快得,連桑山都被她吓了一跳。

只可惜,這時的桑山雖有心想揶揄她,但因着怕被她揍一頓,嘴動了半天也只得作罷。

“恨我一輩子嗎?”

“也挺好的。”

看着祈願的背影,林不語笑了笑。

他拎起旁邊的另一個妖将向前走去,順手還抹去了他的一小部分記憶。

——以确保,他不記得他剛才講的那幾句話。

柢山的風景,确實是少見的清新。

祈願随意地擡頭朝道路兩旁的樹木瞧去,就意外地發現,這些樹木,竟連枝葉都是被精心修剪過的。

這讓祈願不由得對即将見到的那位生出了幾分好奇。

畢竟,能在柢山內修建這樣一片地方而不被仙界發現,又有這樣的閑情雅趣的人,在這三界中實在是少見。

想來,應該也是一個奇人……

祈願心中,隐有猜測。

桑山在走進柢山後的一路上都顯得極為局促。

再不複一開始時的那份嚣張。

這讓祈願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林不語手上拎着的那名妖将。

只見,那家夥的情況,比桑山還不如。

走一步路,腿就要抖三抖。

妖王阿貍,有這麽可怕嗎?

雖說從小也從古書裏學習了不少關于妖界故事,可對于妖王阿貍這個名字,她實在是一點印象也無。

畢竟,妖界名諱諸天皆知的人物也就那麽幾個。

一個,是上任羽族之主,天賦異禀的妖王嫡子——祁鶴。

另一個,是妖界有史以來,唯一受過煉妖錄懲戒的貴族子弟——煙澤川。

走着走着,祈願和林不語在桑山的帶領下,很快就走到了山路的盡頭。

但可惜的是,這盡頭處竟是連一間草屋都無,有的,只是一灘靜靜地泉。

“哦?”

“障眼法?”

“有意思。”

祈願微微勾了勾唇角。

她随意地擡了擡手,将手中握着的那根牽着桑山的繩索丢向了林不語,而後另一手朝前一伸,歲刑就已被她握在了手中。

她似乎都沒用什麽力道,只是輕輕地将歲刑朝前一揮,天地,就在那頃刻間風雲驟變。

祈願似乎完全不擔心外露的術法會引來仙界的注意。

所幸,她賭對了。

在她甫一出招的那一刻,一手鉗制着兩名妖将的林不語,就已經出手了。

薄如蟬翼的結界将這方天地間所有的異動都禁锢在了裏面。

任憑他們的劍氣再是如何洶湧,也完全無法撼動這結界分毫。

他果然,還是有事情瞞着我。

祈願的眼神在那一刻黯淡了一瞬。

但大敵在前,她也沒有太多時間去考慮這些了。

就在她分神的那一秒,隐在暗中的那人卻已是全速向她襲來。

她也再顧不得其他,只能迎面而上。

烈烈的風将滿地的薄沙都吹得盤旋而起。

在空中陡然炸裂的劍光也将那譚泉水劈得四散。

整片天空的色彩都在那一刻暗沉了下來。

翩翩飛舞的落葉只墜到一半,還未來得及觸地就成了風沙中的一員。

這戰況,不可謂不激烈。

就連見多識廣的桑山,心都是提到了嗓子眼。

十大妖将之首——煙澤川,妖界百姓心目中當之無愧的神話。

他何曾有過這樣狼狽的時候。

他已然用了八分功力,竟然奈何眼前這丫頭不得!

身為對戰之人,煙澤川本人的感受自然比觀戰的桑山要深得多。

看着祈願游刃有餘地行走在自己細密的劍光之中,煙澤川很清楚,他沒有拼盡全力,對面的這個小丫頭,也未必有。

起先接到桑山的來信,他只以為是哪個仙界小輩信口開河,目的不過是為了引他們妖界出洞罷了。

可現在看來……卻好像并非如此……

也不知是不是默契使然,在煙澤川收手的那一刻,祈願也是本能般地收回了歲刑。

他們倆一人站在泉水的一側,隔着清泉,遙望着對方。

彼此間,皆是不語。

“将軍!”

直到桑山的一聲将軍,這才打破了這方地界中的平靜。

煙澤川的目光冷冷地瞥向了桑山,薄唇輕啓中,只流出一句——“沒用的東西。”

煙澤川的話語明明很是平靜,別說怒意了,甚至連一點的情緒波動都沒能染上。

但就是他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是令得桑山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将這一切盡收眼底,祈願不由得再次瞟了煙澤川幾眼。

心下對他,警惕更甚。

方才那一戰,使得祈願對煙澤川的本事也有了幾分了解。

仇還沒報完,她可沒有和旁人玉石俱焚的打算。

“既是不準備打了,不如讓他,把結界撤了吧?”

煙澤川沒再施舍眼神給桑山,而是看向了祈願,朝着林不語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雙手抱在前胸,祈願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自個兒光潔的手肘。

她的唇邊挂着淺淺的笑,看向煙澤川的眼神,卻是毫不掩飾的打量。

“閣下,并非妖王吧?”

“若是做不了主的,就請将能做主的人請來吧。”

“我可沒太多的閑工夫。”

祈願心裏雖暗暗猜測着以眼前人的實力應當在妖界掌握有一定的話語權,但到底還是沒得到确認,不得不出言試探一番。

聞得祈願的話,煙澤川卻是笑了。

他的眼中,不由自主地閃過一絲懷念之色。

——那是他少年時的歲月。

彼時的仙界和妖界還未因祁鶴和凰羽的婚事而決裂。

他雖出身貴族,天資出衆,但因着上頭還有祁鶴那個天賦絕佳的皇族子弟。

他身上倒也沒什麽擔子。

唯一要做的事,也不過陪着祁鶴讀書習武罷了。

那年的仙界召開盛典,各族小輩将在瑤臺比武。

因着兩界關系好的緣故,妖界同樣也收到了邀請函。

那是他第一次跟随長輩和祁鶴走進仙界,也是他第一次見到他的‘上神殿下’。

回憶翩然往複,像是從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過往裏延伸出的藤蔓,将他團團裹起。

縱使煙澤川奮力掙紮,卻還是因此,愣神了片刻。

目光重新回到了祈願身上,煙澤川的眼神多了幾分打量。

那份獨一無二的熟悉感讓煙澤川試圖從祈願身上找尋到一點屬于凰羽的蹤跡。

他甚至還有那麽一點希冀。

——希望她會是那個孩子。

但可惜,煙澤川失敗了。

眼前的姑娘眉目間沒有一點凰羽的影子。

雖然單就這點不足以讓煙澤川否定自己,畢竟他無法肯定眼前的姑娘是不是用了易容丹。

徹底讓煙澤川否定了自己的,是因為眼前的姑娘身上沒有半點當年那個孩子的氣息。

做為曾經真切的抱過那個孩子的人,煙澤川比大多數人都熟悉那孩子身上的波動。

那仙魔兩氣交纏,為三界所不容的波動,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有。

心中那一絲絲升騰起的期待徹底落空,煙澤川的神色不由得暗了一瞬。

看着煙澤川表情的變化,祈願覺得有些莫名和憤怒。

莫名是因為不懂這家夥在看什麽。

憤怒是因為,她最讨厭別人用那樣懷念的目光看她。

她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人,絕不會做旁人的替身。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

祈願的聲音冷了下去,像是淬了寒冰的利刃。

回過神來的煙澤川看着祈願,笑了笑。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

“你其實很像一個人。”

似乎沒有要繼續将這個話題聊下去的意思,煙澤川又道——

“對了,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一下。”

“我叫——煙澤川。”

煙澤川?

他不是被上一任妖王扔進煉妖錄裏了嗎?

祈願打量着眼前這個自稱煙澤川的男子。

有些不敢相信。

畢竟,昔年自老妖王逝世後,妖界就藏了起來,仙界對妖界最後的了解,就只停留在了妖界各族扶持老妖王庶女上位的地方了。

至于當年那個妖界第二人煙澤川的死活,他們還真是不知道。

甚至于,連當年煙澤川到底為什麽被扔進的煉妖錄,仙界都沒有絲毫記載。

而那些知道內情的家夥,對此也是諱莫如深。

祈願自然,無從得知。

正當祈願盤算着眼前這家夥的話有幾分可信度時,煙澤川又再度開口了。

“妖界百姓的平靜生活不可以被打破,如果你是希望我用妖界的力量幫你做事的話,那不可能。”

“但我本人倒是可以和你交易。”

“不過,我有要求。”

聽完煙澤川的話,祈願一改方才打量的神情,饒有興趣地看着他。

煙澤川?

傳說中一個背信棄義,坑害百姓的家夥,居然會說出不可以打破百姓生活這樣的話?

有意思,簡直太有意思了。

祈願的唇微微向上揚了揚。

“說說你的要求。”

煙澤川的神色一瞬斂起,變得鄭重。

即使他還沒講話,祈願卻也能感受到他內心的迫切與凝重。

究竟是什麽事呢?

祈願的眉不由自主地擰了擰。

煙澤川:“我想要找一個人。”

“她叫祈願。”

“是我……故友的孩子。”

煙澤川的話在祈願耳邊乍響,驚得她愣在了原地。

若非林不語适時上前站在了她身後,偷偷地捏了捏她的掌心,只怕她就要在煙澤川面前露了破綻。

強忍着心中情緒的波動,祈願努力地保持着聲調的平穩。

“你找她,做什麽?”

“跟仙界邀功?可你不是妖界的人嗎?”

“跟仙界邀功?”

煙澤川輕哼了一聲,表情很是不屑。

“你只要知道,我絕不會傷害她就是了。”

“至于為什麽,你沒必要知道。”

煙澤川:“如果你真能找到她,我就答應幫你做一件事。”

祈願:“那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騙我?”

“而且,你怎麽不問問我要讓你做什麽?”

“萬一,我要的是你殺上三重天呢?”

煙澤川看着眼前的小丫頭,覺得她有點傻。

“知道很多年前在瑤臺舉行的那場仙界盛典嗎?”

“那時,我是第四,而息塵,他只能排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