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因為這世間, 有天道不容的生靈……
将離的話,像是一場又一場的夢魇。
在煙澤川腦海中回蕩。
他拼命掙紮着想從夢魇中醒來。
可卻仿佛被無數從深淵中伸出的手拽住了腳踝。
他的掙紮在那股力量面前,顯得是那樣的渺小。
滾滾天雷照亮天穹。
一向黯淡無光的虛妄之海上,
有一道光驟然從深海中湧現。
那是什麽?
煙澤川震驚地扭頭看向将離。
卻見對方仍舊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
她仰頭望着天,
明麗深邃的五官在雷光的映射下顯得愈發立體。
她唇邊噙着一抹淺笑,
像是在嘲笑雷光的懦弱。
——因為, 那雷光始終停滞在半空中, 不敢落下。
她甚至還頑皮的用腳踏着海面。
濺起的浪花不僅打濕了她的鞋,
更像是對那雷光的挑釁。
煙澤川眸中的神色變了又變。
他看着虛妄之海中那道模模糊糊的光暈,眉頭鎖得更緊了些許。
瞧着煙澤川這副模樣, 将離覺得有些好笑。
她一把将煙澤川拉到身邊坐下。
笑他:“堂堂妖族大将, 也會怕嗎?”
“這可比不上我哥,難怪嫂嫂不選你。”
煙澤川被将離的插科打诨拉回了神。
他平生最讨厭別人拿他和黎宿比!
這丫頭還當真是……不會說話!
将頭扭到一邊,煙澤川依舊是一副擔憂的模樣。
他渾身的肌肉始終緊繃,
仿若下一秒就能憑空跳起, 與那雷光正面相抗。
将離的手輕輕地落在了煙澤川身上。
她拍了拍他的肩, 言語鎮定又自信。
“放心。”
“它還沒這膽子!”
它?
這雷光……
注意到了煙澤川狐疑的眼神,
将離略帶嘲笑地瞥了他一眼。
“是沒猜出來,還是壓根不敢猜出來?”
被戳中的心思,煙澤川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學着将離的樣子仰頭看着天,
卻發現——
那看似唬人的雷光,不知從何時開始已變得愈發淡了。
“那是……天道嗎?”
将離好半晌才等到煙澤川的猜測。
她沒有回頭,只是笑了一笑。
“喏。”
“這不是能猜出來的嗎?”
長久的沉默伴随着漸漸褪去的雷光萦繞在二人身邊。
沒了雷光的威脅,
虛妄之海中的那道微弱光線也跟着隐去。
魔界, 再一次恢複了往日的黑暗。
黑暗中, 将離聽見煙澤川道:“它,為什麽?”
将離嗤笑了一聲。
也不知是在笑煙澤川, 還是曾經的她自己。
“因為,它也怕威脅。”
生在這個世間。
只有固定的資源,卻有不斷繁衍的族群。
争搶,在所難免。
于是衍生了戰争,造就了弱肉強食的規則。
事行無奈之處,
生靈總愛祭天。
世人總以為祈求神明庇佑,就能避免戰争。
可有些事,縱是神明,也難以躲過。
煙澤川默了默,又道:“它還不夠強嗎?”
“它已經得到那麽多了。”
那可是神祗,全部的力量啊!
将離沒有回答,只是反問他道:“那蠻麒,他得到的還不夠多嗎?”
從孤弱孩童,到一族之長;
從被視豬羊,到威震三界。
曾經的蠻族得到的,難道還不夠多嗎?
“蠻麒的野心會随着時間的推移,地位的轉變不斷增長。”
“那你又怎麽能知道,它,會不會呢?”
将離沒有理會煙澤川的表情。
她繼續道:“祂,是混沌初開之際誕生的第一位神祗。”
“祂的身上,有三界生靈都忌憚的力量。”
“可它,卻掌握了那力量從蠻荒紀元一直到如今。”
“也許它一開始真的只是想靠這力量維持三界運轉。”
“也許它一開始真的沒想過要将這股力量占為己有。”
“可它确确實實得到了這力量很久很久……”
“也确确實實享受到了強大所帶來的好處。”
将離深吸了一口氣,言語間,有些悵然。
“人都是會變的,更何況它?”
“只要祂在一天,它就永遠沒法徹底掌控那力量。”
“它又如何能不害怕呢?”
伸手指了指虛妄之海,煙澤川問道:“那是祂留下的?”
将離微微颔首。
“在它眼裏,阿願不止是阿願。”
“它清楚他們之間的糾葛。”
“只要阿願活着一日,它就會害怕。”
“害怕有一天……阿梧會,想要複仇。”
将離長嘆一聲。
“祂,并非沒有後手。”
煙澤川恍然想起荊棘崖下,林不語的舉動。
那時的祈願,已然陷入了沉睡。
她的手緊緊地拽住了他的衣領。
如同無數個紀元前,她拉着他的衣角耍賴,不願讓他遠行的模樣。
而林不語……
他的目光溫柔地在她的面容上缱绻。
他将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
他似乎許下了什麽諾言,只可惜煙澤川沒能聽見。
煙澤川漸漸從回憶中抽身。
将離朝他看來。
“猜到了?”
煙澤川扭頭看向身後無盡的黑暗。
“有代價嗎?”
将離聳了聳肩,“這個世間,有不用任何代價就能做成的事嗎?”
煙澤川:“祂……”
将離搖了搖頭,打斷了煙澤川的話。
“祂沒有強迫我們。”
“只是,祂早已身陷囹圄。”
“而我們,不想讓阿願承擔一星半點的風險。”
“她是我的至親。”
“唯一的,血親。”
随着将離話音的落下,煙澤川這才察覺到了古怪。
他扭頭看向将離,
卻看見——
她的身形,趨近透明。
“你這是……”
早在将離的話中,煙澤川就隐約有了不好的預感。
但當他真的親眼看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心驚。
将離這次沒有躲。
她迎上煙澤川的目光,
笑得明媚而張揚。
她再也不是那個只能躲在哥哥身後受保護的女孩了。
——這一次,她也能做親人的守護者了。
她淺笑着從懷中拿出了一塊螢石朝煙澤川遞去。
“喏。”
“這個給你。”
煙澤川固執地不肯伸手。
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将離身上。
“這是換命!”
“你瘋了?”
将離才不理他。
只強硬地将螢石塞到了煙澤川手中。
“那件事,我雖是被迫,可到底害了無辜性命。”
“現在,我還你。”
螢石溫潤。
握于掌上,煙澤川隐隐能感覺到淡淡的暖意。
可最重要的卻是,他分明能感覺到——
這塊螢石,有生命的氣息。
“這是?”
将離撇了撇嘴。
“真笨!也不知道那堂堂妖王為什麽看上你。”
“你少拐彎抹角的。”
煙澤川顯然是急了。
将離笑笑,眉宇間隐有釋然。
“有祂的力量在,再加上我的血脈護持,阿願定然是性命無虞的。”
“反正我都是要死,這殘餘的力量也還能救救人。”
“我無意傷人,本是打算等此間事畢再去贖罪的。”
“沒想到,還能有償還的一天。”
“你兒子……”
“還給你了。”
将離一語罷了,虛妄之海深處,有一微弱火苗自無盡黑暗中緩緩升起。
煙澤川的目光順着火光的方向看去。
只見一個嵌滿聽雪寒玉的祭壇,
而祈願,正躺在祭壇的中央。
祭壇之下,坐了一圈又一圈的魔界百姓。
他們雙手合十,閉着眼,口中不知念着些什麽。
有一股令人心驚的力量,在他們的頭頂漸漸凝聚。
煙澤川的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那是,信仰之力。
目光穿透遠處的雲霧,
煙澤川這才發現。
偌大的魔界,幾乎是每一寸只要有民衆聚集的地方,
百姓皆是盤腿而坐。
哪怕是才會走的小娃娃都沒有例外。
他們的信仰之力雖不比祭壇周圍的民衆,可卻也同樣虔誠。
世人總說,魔界之人面醜心惡。
可若當真是惡人,又豈會歷經萬載卻仍銘記當年黎宿的一飯之恩。
心尖泛起波瀾,
煙澤川道:“不恨嗎?”
“恨!”
将離笑了笑。
“可恨是沒用的。”
将離看着煙澤川。
她的面容也開始變得模糊。
“上天賜予了魔族百姓可怖的面容。”
“卻也賜予了我們天生強大的身軀。”
“它讓我們徘徊在饑餓邊緣掙紮。”
“卻又讓賜予了我哥強大的力量。”
“讓他帶來稻種,解決了百姓的溫飽。”
她似乎即将要與這片曾葬了無窮無盡絕望的大海融在一起。
煙澤川趕忙伸出手去,可卻只摸到了一片虛無。
天,
愈發亮了。
渺小的火苗被如汪洋一般的信仰之力團團圍住。
煙澤川看見,
祭臺上的血光愈發深了。
他終于看見,
在那祭臺的最中央,與祈願躺在一起的那道身影。
他看見鮮血從她的身體中流出,
順着祈願的玉床蜿蜒而下。
他看見她逐漸蒼白的臉龐,也看見她的目光緩緩向他飄來。
煙澤川從來沒想過。
——會有人能這樣從容地面對死亡。
他似乎看見她說——
“煙澤川,我不欠你了。”
下意識地扭頭看向身側,
煙澤川這才發現,那道由将離的力量幻化出的軀體已然消失。
茫茫的大海上,他再也找不到她一絲的蹤影。
就仿佛,她從來沒來過一樣。
悲戚像是奔湧的河,
在煙澤川的心尖翻湧。
他說不清楚自己的情緒。
明明,凰羽的女兒活下來了!
他做到了對她的承諾。
他不是應該高興嗎?
可他為什麽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呢?
煙澤川頹唐地坐在那塊礁石上。
他的手不知不覺地拂過礁石的另一端。
那上面,似乎還有将離殘存的氣息。
他靜靜看着波濤仍在的海面,眼神卻是麻木。
良久,他在喃喃念道——
“她會恨你的。”
風劃破平靜。
聚集了磅礴力量的祭臺上,姑娘仿若重生。
她原先皲裂的皮膚再次變得雪白細嫩。
她雖還未從夢中醒來,
可呼吸卻規律平緩。
坐在人群最前方的刑天緩緩站起。
他一步一步走上祭臺。
每一步,都好似綁上了千斤重擔。
他長滿的繭的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祈願的鼻息。
好半晌,才緩過勁來。
“公主,安好。”
一句話,像是定心丸,頃刻間傳遍了整個魔界。
無數百姓相擁而泣,
他們似乎都在慶幸。
慶幸他們最敬重的王,還仍有一絲血脈留在世間。
不同于其他人,
黑煞與白岐的步伐稍顯踉跄。
他們一步三頓地走到刑天身邊,
愣愣地看着祭臺之上,兩個沉睡的姑娘。
“刑天,祭司……”
刑天當然懂得黑煞與白岐的意思。
可他只是搖頭,
道:“祭司走前說,看天意而行。”
天意?
天意何曾善待過他們啊!
大風驟起。
擁堵在無盡蒼穹上的白雲被吹開了一個豁口。
那些殘留的信仰之力逐漸凝成了一團。
與此同時,虛妄之海的深處,那道微光又再次顯現。
有一道靈力沖天而上,
彙入雲層,消失不見。
“那是什麽?”
黑煞驚呼出聲。
可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就見那道信仰之力如入無人之境般穿透了阻礙,沒入了将離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