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初晨的陽滲過厚重的雲,
虛妄之海深處,天邊隐有一道浮光乍現。
祈願睜開眼。
只看見層層羅帳;
只嗅見袅袅香波。
無妄山修者,修身之前先修心。
燃香一事一直被明令禁止。
這裏定然不是無妄山。
可會是哪裏?
祈願遍尋記憶也沒有一絲印象。
她僵硬地想要坐起身,
可當她的手肘撐起身體的時候, 卻沒來由地感到了一股鑽心的疼。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朝自己的手肘看去。
皮膚光潔如初;
也并未有受傷的痕跡。
她放緩速度嘗試着動了動胳膊。
——分明屈伸自如。
沒受傷,居然也會疼嗎?
祈願覺得有些奇怪。
赤腳走在地上。
祈願驚奇地發現, 這個房間裏用來鋪地的竟是價值連城的暖玉。
即使她不穿鞋襪, 踩在地上, 都不覺寒涼。
無妄山,絕不會如此奢靡。
更何況……
祈願目光觸及屋中的擺設。
雪白的玉制淨瓶;
吊頂的琉璃裝飾;
就連用來呈放蠟燭的燈盞, 也是堆金砌玉。
祈願繼續朝前走去。
這個屋子很大。
她透過眼前的珠簾向外望去, 能瞧見一扇又一扇的大門。
只是不知通向何方。
祈願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側。
歲刑去哪裏了?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向四周掃去。
沒有……都沒有……
怎麽可能?
歲刑認主,向來是不肯讓旁人動它分毫的。
還有,她為什麽感知不到靈氣了呢?
祈願眸色一沉,擡腳向外走去。
珠簾搖動,
玉石間迸發出的聲音驚動了外間的人。
祈願站在了原地, 就見一群小姑娘緊張兮兮地走了進來。
她們有的手裏端着水, 有的拎着食盒……
她們的面容雖算不上可怖,卻也有數道頗為顯眼的疤。
雖說修仙之人并不太在乎容貌,可同為女子,祈願又豈能不懂姑娘的愛美之心。
更何況……
眼前這幾個小丫頭,最多不過百餘歲。
侍女們見祈願正打量着她們,
皆是紛紛挂上了面紗。
她們重重地跪在地上, 言語間的情緒頗為複雜。
“都是奴婢們不好, 竟忘了給自己戴上面紗。”
“還請公主恕罪。”
恕罪?恕什麽罪?
還有, 她們為何要喚她“公主”?
她只是偷溜下山到凡界去玩了一趟啊!
難道這裏是凡界所謂的皇宮?
祈願浮想聯翩。
但她怎麽會跑到皇宮裏來的!
祈願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雖然她能感覺到她們似乎并無惡意,
可驟然失去靈力感知的她, 并不敢去輕易相信旁人。
遲疑了許久,祈願才試探着道:“你們……是誰?”
“還有,這裏是何地?”
愣了一愣,
為首的侍女擡起了頭。
她嘆了口氣,放輕了聲音道:“回公主的話,奴婢名喚長清,我們都是刑天大人吩咐來照看您的侍女。”
“至于這裏……”
“這裏,是魔界皇族的居住地——虛妄之海。”
魔界,虛妄之海?
她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還有刑天!
魔将刑天,昔年魔界之主黎宿手下的第一大将。
仙界中,就算是一點書都沒讀過人也都聽過他的威名。
更別提她這個将無妄山古籍都看完了的人了。
難道是刑天出手封了她的力量?
祈願心中冒出冷汗。
可她卻強迫自己必須鎮定。
她和刑天無冤無仇的……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刑天想報複師尊。
可仙魔兩界交界之處有焚天界在,根本無法互通。
刑天這是在搞什麽陰謀詭計?
祈願的眉蹙成了一團。
她如今靈力盡失,硬闖定不可行,唯有與刑天見上一面,或能知其目的。
緊緊盯着眼前的侍女,良久,祈願才道:“你們先起來吧!”
“然後告訴我,他在哪裏?”
緩緩站起了身,想起刑天的吩咐,
長清老實道:“禀公主,您先吃飯吧!”
長清接過後頭侍女拎着的食盒,從中取出了精致的小食一碟一碟得擺在了桌子上。
“刑天大人說了。”
“公主從仙界而來,只怕是吃不慣我們的吃食。”
“做這些小食的廚子都是在仙界拜師學藝過的,還請公主賞臉用些。”
長清的話說得小心。
她一邊說,還一邊謹慎打量着祈願的表情,生怕惹得她不快。
祈願的眉頭越蹙越緊。
她在無妄山長大,
學得最差勁的,就是那些狗屁的禮數。
祈願撇了撇嘴,拉住了長清。
“不許叫我公主!”
“不許沒事就又跪又請安的,我沒那麽金貴。”
長清搖了搖頭。
她看着祈願,卻像是透過祈願在看另一個人。
“在長清心裏,在所有魔界民衆心裏。”
“公主您就是最金貴的。”
祈願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無論她怎麽說,長清都有一萬種方法狡辯。
有些心累,
祈願半是妥協半是商量地道:“算了算了,随便你,但是你得先告訴我,刑天在哪?”
長清将呈有糕點地碟子往祈願面前推了推。
“刑天大人說了。”
“您不吃完就不能帶您去找他。”
祈願氣結。
她才不願意任人擺布,她趁長清不注意彎下腰就想偷溜。
可身無靈力的她又能溜多遠?
還沒走出幾扇門呢!就被駐守的侍衛逮回來了。
也正因此祈願才發現,這間宮殿裏,竟是連侍衛都帶上了面具。
只露出一雙眼睛來。
祈願被按回了餐桌上。
長清将一塊塊糕點放到她的碗中,以為她是不放心她們,
輕聲解釋道:“公主放心,這些食物,我等都是試過毒的。”
祈願僵住了。
她分明不是這個意思。
可當她瞧見長清眼底的小心和受傷後,她滿肚子的話卻又憋了回去。
她夾起一塊糕點塞進嘴裏。
唇齒間的香氣讓她恍惚。
倒像是真的回到了仙界。
見祈願終于是肯吃飯了,包括長清在內的一衆小侍女皆是面露喜色。
一陣清風拂過,小侍女們當場收了笑意。
她們緊捂着自己的面紗,生怕被風吹掉了。
祈願有些奇怪,
也便順勢問道:“帶面紗是你們的傳統?我看外頭的侍衛也帶着面具。”
長清沒答。
她只是又給祈願夾了一塊糕點,
直到祈願的語言稍顯不耐煩。
“請公主恕罪。”
又跪!
仙生數千載,祈願頭一次覺得,自己真真是在對牛彈琴。
一把将長清從地上拽了起來,
祈願有些惱怒。
“不許跪!還有你們,都不許跪!”
“再跪我可就真生氣了!”
眼見祈願當真氣惱,長清幾人忙不疊地應下。
可言辭間,卻仍舊不乏小心翼翼。
她們到底為什麽這麽怕我?
祈願想不明白。
明明她長得也不醜啊!
順了長清的意,祈願的肚子都吃得滾圓。
“現在能帶我去見刑天了吧?”
長清點了點頭。
她妥帖地吩咐了其餘侍女收拾屋子,
又不知從何處拿來了一件制作華麗的披風搭在祈願身上。
火紅的披風上墜着金絲。
團團緊簇的繁花中還有幾只蝴蝶翩跹其上。
足可彰顯做這衣物之人的用心。
“虛妄之海,海風終年不停歇。”
“還請公主搭上吧!”
長清的聲音溫柔和婉,讓祈願一時間都不好意思拒絕。
她默不作聲地同意了長清的做法,
跟在長清身後朝外頭走去。
行過穿堂,又邁過一道又一道的門檻,迎面撲來的海風讓祈願不由得一顫。
不同于凡界所謂的海風,
虛妄之海上刮來的風極為冷冽。
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利刃,輕而易舉就能将人劃傷。
“你們這的風,一直是這樣的嗎?”
祈願看着長清的背影,緩緩開口。
長清沒有回頭,
她只是安靜地提溜着提燈,緩緩向前走。
不知過了多久,祈願才聽見她道:“公主,這裏已經是我們見過的,最适合生存的地方了。”
生存?
人活在世,難道只是為了生存?
祈願狐疑地看了長清一眼。
可長清神色無異,甚至連走路時的身姿也與方才沒有絲毫不同。
不像是在騙她。
“你們應該……”
話還沒說完,祈願就自己閉上了嘴。
她看過古籍,自然也知道曾經魔族的遭遇。
她如今說這些屁話,
明擺着就是何不食肉糜。
“對不起。”
長清愣了愣。
她從沒想過,這樣一個身份尊貴,被嬌養長大的小姑娘竟會對她這樣的人道歉。
恍惚中,她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一年,魔界百姓才剛從吃不飽飯的日子中走出來。
那一年,魔界之主黎宿,從外頭救回了一只小鳳凰。
那一年,她還是個沒成年的小魔。
魔界環境極差。
且不論虛妄之海上肆意刮來的風,
就連無孔不入的空氣也帶有天然的毒素。
每一年,都有很多孩子無法長大。
有被風刃刮傷的,有因毒素中毒的……
而她,同樣意外被風刃刮傷,奄奄一息地倒在外頭等死。
因為資源的稀缺,因為生存的艱難,因為天資的有限;
無數魔界的父母大多時候都只能看着孩子死去,卻無能為力。
而長清,毫無疑問是幸運的。
那天,她遇到了神。
可惜她并不知道她的姓名,直到仙魔大戰爆發。
她才知道,救她的姑娘,名叫凰羽。
“長清,長清,你怎麽了?”
祈願的話拉回了長清的思緒。
她默默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
“回公主的話,長清無事。”
一棒子下去恐怕也敲不出點什麽。
長清的性子讓祈願很是嘆氣。
所幸二人還沒走出去多遠,長清就停下了腳步。
她彎下腰,默默退到了一旁,指了指前頭那座巍峨的宮殿。
道:“公主,刑天大人就在裏頭等您呢!”
祈願擡頭朝前望去。
只見,在一絲微光落在了琉璃做的檐上。
倒是難得的散出了一抹光,淺淺地照亮了殿前的一塊地方。
邁開腳步,祈願一步一步走向宮殿。
那扇朱紅的大門在她邁上階梯時便已自主打開,
有沉悶的響動在寂靜的空間中突兀響起。
祈願沒有猶疑。
她緩慢而堅定地走進了那看不見內裏的宮殿中。
而在她身後,一度低着頭的長清也終于是擡頭看她。
黑漆漆的前路上,那道火紅的身影是那樣的鮮活,那樣的熟悉。
仿佛和萬載以前的那道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不同的是——
祈願,是進入;
而她,是離去。
長清又再度垂下了頭。
她看着滿地的玉磚,似乎在數着上頭的沙礫。
不曾有一絲晃動。
伴随着祈願緩緩走進,殿內的燭火也一盞盞被自動點亮。
祈願朝前望去,卻只看見一個圓臺,和一張玉床。
有點熟悉。
祈願捂住腦袋。
可她想不起來。
忽而有一道身影自漆黑中走出。
他跪在祈願身前,像是虔誠的信徒。
“臣刑天。”
“恭迎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