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臣刑天。”
“恭迎公主殿下。”
刑天的聲音像是驚雷在祈願耳畔乍響。
她愣在了原地, 垂眸看着跪在自個身前的人,半晌沒緩過勁來。
恍惚中,她想起了那些看似荒唐的傳聞。
人都是有父母的。
可她偏偏沒有……
無數的猜測像雜亂的水草在祈願心頭纏城一團。
她執拗地道:“我不是你所謂的公主。”
“我的家, 在仙界無妄山。”
“還有, 如果你想用我威脅我師尊的話,那你可就失算了。”
聞言, 刑天只是略略一笑。
他完全不在意祈願言語間的冒犯, 只是直起身, 愣愣地看着她。
真像啊!
“我臉上,是有什麽東西嗎?”
祈願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
可明明什麽都沒有。
刑天垂下眼眸, 朝着祈願叩首。
“臣, 僭越了。”
“還請公主恕罪。”
祈願蹙了蹙眉。
“你怎麽和長清一樣。”
“你們都喜歡叫我公主,還都喜歡動不動就跪。”
刑天笑了,只是這一次,他沒擡頭。
“公主說錯了。”
“無論是臣, 還是長清, 如今這三界中能讓我們跪的, 只有您。”
祈願難得沉默。
她心裏隐約有了猜測,可她卻仍抱着一絲僥幸心理,不願承認。
她擡眼看向刑天來時的方向。
那裏,隐隐透着燭光。
“那裏面,是什麽?”
刑天終于再次擡頭看向祈願。
他的眼中閃過一抹欣喜,以及一絲難以捕捉的希冀。
“您, 想進去嗎?”
為什麽會露出這樣的眼神呢?
祈願有些茫然。
遍讀古籍, 在她的印象裏, 刑天本該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啊!
沉默地點了點頭,
祈願道:“我可以進去嗎?”
刑天:“當然可以。”
“整個魔界, 就沒有您不可以去的地方。”
祈願:“那你還跪着?”
刑天眨了眨眼,看起來有些無辜。
“您還沒讓我起來。”
祈願無奈扶額。
這一個兩個的,怎麽都那麽死心眼。
“那現在我同意你起來了,可以起來了吧?”
刑天笑笑,從善如流。
“當然。”
刑天領着祈願一路朝裏而去。
漆黑籠罩了一整個回廊,看起來有些瘆人。
“回廊裏,為什麽不再多放幾盞燈?”
祈願有些疑惑。
刑天放緩了腳步,輕聲道:“魔界之人,早已習慣生活在黑暗裏了。”
祈願不懂,問道:“那為什麽我走進來的時候見到了好幾盞燈?”
“而且你安排我住的那個地方,也是燈火通明的。”
“除了穿堂有些暗,但長清也是提了燈的。”
刑天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
“您住的那個地方,是雲夢閣。”
“也是曾經,魔尊親手建造的地方。”
魔尊?
黎宿嗎?
祈願沉默了許久。
她的聲音有些發悶,聽不出一絲情緒的變化。
“魔尊。”
“還需要自己造宮殿嗎?”
刑天搖搖頭。
“當然不需要。”
“但,雲夢閣,是魔尊親手做的禮物。”
“只可惜,他沒機會親手送出去了。”
伸手不見五指的回廊中,祈願似乎感受到了刑天回頭看她的目光。
可當她擡頭看向刑天時,卻只瞧見了他模模糊糊的背影。
也許是她想多了……
祈願嘆了口氣,默默跟上。
回廊很長,祈願跟在刑天身後走了許久。
也不知穿過了幾道門,那微弱的燭光才終于變得明亮了些。
刑天的腳步陡然停下。
他站在回廊的盡頭。
他的前方,是一扇漆黑的門,門內是憧憧燈影。
可惜,看不真切。
“你一直呆在這裏嗎?”
祈願看着刑天的背影,問道。
刑天輕“嗯”了一聲。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籠罩的大門。
“這裏,是魔界歷代尊者的長眠之地。”
歷代尊者?
祈願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你是守靈人?”
無論是仙界還是魔界與妖界,都有着一個幾乎完全相同的習慣。
他們會将故去的先輩大能葬在同一處,
并有“守靈人”世代守護。
而所謂“守靈人”,自然也并非只指一人,而是一個家族。
刑天搖了搖頭,道:“我不是守靈人,可我的命,是魔尊救的。”
刑天口中的魔尊指的應該是魔尊黎宿。
祈願不由得多看了刑天幾眼。
她想起了外界對刑天的評判,也想起了古籍裏的只言片語。
“公主在想什麽?”
刑天似乎注意到了祈願的走神。
刻意忽略了刑天對她的稱呼,祈願撇了撇嘴。
“我在想,他們為什麽說你青面獠牙,無惡不作。”
“雖然我總覺得,你不像是壞人。”
似乎是怕刑天曲解,祈願又解釋道:“雖然但是,我和你還是不是一路人。”
刑天笑了笑,全然不在意。
“公主,刑天沒想過當壞人,可也沒想過當好人。”
祈願愣住了,她扭頭看刑天,卻見刑天也在看她。
“難道你就沒有什麽想要的嗎?”
祈願很疑惑。
人總該是會心有期盼的吧?
就像她小時候學完一個術法就要跟商瞿求獎勵;
就像她為了離開天道殿,為了知道爹娘是誰一直努力修劍。
人怎麽會完全沒有期待的事呢?
刑天笑了。
他很慶幸,
慶幸那些不愉快的過去,他的公主,是真的全部都忘了。
“我原來并不叫刑天。”
刑天正對着祈願,道:“刑天這個名字,是魔尊賜給我的。”
“從魔尊救下我的那天開始,刑天這條命,就只為魔尊活。”
祈願有些不忿。
“可他已經死了。”
“這并不值得。”
刑天長嘆了一口氣。
他看着祈願,伸出的手想落在她的頭頂,卻又停在了原地。
“不,是值得的。”
“我答應過魔尊,會替他守着公主的。”
祈願瞥開眼,像是不想承認。
“我不是你所謂的公主。”
刑天沒有強求,他只是轉過身默默看着那扇漆黑的大門。
“這扇門後埋葬的,是魔界皇族的歷代先輩。”
“魔界與仙界不同,進了這扇門的守靈人,非死不得出。”
“而想要進入這扇門,若非裏頭的守靈人故去,那就只有依靠皇族中人的鮮血才能開啓。”
祈願默默伸出了手。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微微有些顫抖。
此刻的她早已從刑天的話語中明白了真相。
縱使不願意承認,
也無可更改。
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
她那些曾經的怨與恨似乎都在這一刻化為了灰燼,
停留在她心底的,是一種莫名的恐慌。
她恐懼真相,更害怕真相背後所帶來的,對她所有認知的沖擊。
也許是看穿了祈願的擔憂,刑天只是很安靜地陪在她身邊。
他靜靜地看着眼前的大門,輕聲道:“當年,凰羽上神從凡界歷劫而歸。”
“她忘記了在凡界發生的所有事情,成了焚天界外的鎮守使。”
祈願靜靜地聽着。
“仙魔兩界的大戰,從未有終。”
“而仙界內部,也并非鐵板一塊。”
“為将者,最怕孤軍奮戰,卻無後勤補給。”
“凰羽上神正是在這樣的險境中,重傷墜落在虛妄之海畔。”
“那時候的她,氣息微弱,甚至連維持人形都做不到。”
“魔尊手裏的劍凝了一次又一次,可最後他還是把她帶了回來。”
刑天有些悵然。
他的眼神漸漸變得空洞,像是透過了無盡光陰,回溯了過去。
“他獨自扛下了所有壓力,悉心照料她,一直到她康複。”
“誰都沒想到,重傷之下的凰羽上神竟是忘記了一切。”
“也許當時的魔尊也有私心吧!”
“為了保護她,也為了不讓她因旁人的刺激而恢複記憶,魔尊選擇了将她囚禁在瑤華宮裏。”
刑天的言語并無偏頗。
祈願沉默地聽着。
她窺見了一絲過往,可卻讓她的心越發沉重。
她不禁去想,
凰羽和黎宿,一仙一魔,他們也許,本就不該是一對兒。
“可有些事情,只靠瞞和騙,又能瞞多久?騙多久?”
刑天沒有看祈願,他只是繼續道:“恢複了記憶的凰羽上神再也沒笑過。”
“她渾身長滿的尖利的刺,統統落在了魔尊身上。”
“那些日子裏,她沒有一日不想着回家。”
“縱使我等一勸再勸。”
“可依照魔尊的性子,他是不會聽的。”
“他固執地将凰羽上神囚禁在瑤華宮中,不許她出去。”
“他試圖讓一切回到曾經。”
“可最終,卻是徒勞。”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随着時間一點一點地累積。”
“失望透頂的魔尊選擇了放凰羽上神離去,即使百官阻擾。”
“離開虛妄之海的那一日,凰羽上神穿了身紅衣。”
“她從無盡的黑暗中跑出,奔向了仙界的光明。”
“可讓誰都沒想到的是,她竟然會再回來。”
“而她再回來,卻是因為救下了一個小女孩。”
“那個女孩,就是長清。”
祈願愣住了。
“長清?”
刑天點了點頭,“那是我第一次從魔尊身上看見錯愕的表情。”
“和我們所有人一樣,就連魔尊也從來沒想過,恢複記憶後的她竟會救魔界的人。”
祈願垂下頭。
“凰羽上神不是不分是非的人。”
刑天笑了,“是啊!只可惜我們明白得太晚,魔尊也明白得太晚。”
祈願扭頭看向刑天。
“後來,他為什麽沒去找她?”
刑天:“他去過。”
“只是,沒敢現身。”
“堂堂魔界之主卻只敢躲在虛空中偷偷看她。”
祈願皺了皺眉。
“他害怕息塵?”
刑天嗤笑了一聲。
“當時的息塵連煙澤川都打不過,哪有這本事?”
“更何況,就連息塵他爹都奈何魔尊不得。”
祈願:“那又是為何?”
刑天:“因為害怕。”
“沒有人比魔尊更害怕。”
“因為他很清楚,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是他在強求。”
“他害怕他的出現會消磨了他們僅存的一絲情意,更害怕她會恨他。”
刑天深吸了一口氣。
“凰羽上神回去後沒多久,仙界就傳來了要與妖界聯姻的消息。”
“而聯姻之人,正是凰羽上神和妖界羽族之主祁鶴。”
“得到消息的那一日,魔尊在瑤華宮中枯坐了許久。”
“直到凰羽上神與祁鶴成婚的那日。”
“那時,我們還以為,他要去搶親呢!”
祈願:“他沒去?”
刑天:“去了,去送了禮。”
“神劍,歲刑。”
歲刑?
祈願:“懦弱。”
刑天笑着搖了搖頭。
“如果魔尊當時能知道凰羽上神是為了保護孩子才同意聯姻的話。”
“哪怕殺上仙界,他也一定會把您和凰羽上神都帶回來的。”
祈願別過臉,有些氣惱。
刑天沒再說下去,只是問道:“您若想知道臣所說是否屬實,只要開啓這扇門,就能真相大白了。”
祈願順着刑天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扇漆黑的大門仍舊聳立在那兒。
其上似乎有斑駁的花紋,
隐隐透着暗紅的血漬。
“我能見到他嗎?”
祈願扭頭看向刑天,眼神中有她自己都說不清的希冀。
刑天笑了笑,他搖了搖頭。
“魔尊?他并不在這裏面。”
正當祈願落寞地垂下眼眸朝那扇門走去時,刑天又開口了。
“公主。”
“其實您,早就見過魔尊了。”